【乡土】一扇旧门
我知道它做为一扇旧门的时候,它可能旧了很久,或是祖父留给父亲的家当,或是太祖父留给祖父的私产,或还可以追溯更早一段时间,它充当着遗产中最不起眼的一份子,默不作声地被代代相传了上百年。也有可能,它只是一两成的旧,才刚用不到几年,是盖这几间房子时,二伯四处向人讨要来几块木板,讨要不成的话,还可能是兑换,结果拼成了一扇旧门。
村子里的老人说,人的命运都是排定了的,从他(她)离开娘胎后发出第一声哭声开始,直到一抔黄土收纳,像演电视剧一样,一集一集都预先录好了。旧门也是有命运的,它远没有一块砖、一片瓦那么风光,那些砖瓦的来路可不简单呢,从一坨泥巴开始,见水淬火,风吹日晒,要经过好几道手的做工才能成型,最后再安在房屋的某个位置上。它也不比那些受到器重的农具,村子里每一个管事务事的当家人,天天都会把锄头、扁担、犁耙放在房子里最显眼、最方便的地方,随手就能把它们握在手里,放在肩上,随时都可以去田里土里大干一场。而门呢,是享受不到这一待遇的,它永远都是在一个地方,没有人会花心思气力去重新归置打点它一下,都只是顺手地一推一拉,便置之不理了。
每一个物件在家庭当中都有自己责无旁贷的责任,而一扇旧门的责任,就是一直都得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等待和守护上。在日复一日的黑白轮回中,不论早晚,它始终得耐着性子,甘于冷漠,等待家庭中每一个成员进进出出,它不能因为某人回来晚了,就失去耐心,自顾自地关严实了。也不能论亲疏,它不能因为某个人和这个家庭关系稍微远一点,就有所怠慢,打开得慢一点,表现出不该有的冷落。门知道,不能这样做。此外,门还得认真看家护院啊,这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情,家里所有不能动的,如锅碗瓢勺、桌椅板凳,能动的,如猫狗鸡鸭、猪牛羊马,它都得牢牢看守住,不能让这些东西丢了、跑了。那首当其冲受到责难的就是门了。
没有谁能做到尽善尽美,何况一扇旧门。门算是尽心尽力了,但我家还是经常会被贼惦记和光顾。一天,我亲眼所见,在丢了一包鸭毛后,父亲重重地踹了一脚旧门,狠狠地说了一句“哎,这门真的屁用都没有,别个家里进贼了,门都会叫,这门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都眼睁睁看着懊恼的父亲,没有谁为门辩解一两句。门,安静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立在那里,继续无怨无悔地接受第二天、第三天的阳光、风雨。
一扇旧门,只能算是这个大千世界的不速之客,在一个村子,没有几个人能够说得上它的来历,也没有人去关心它的来历。而一个家庭中,男人关注的永远都是土地的收成,女人操心的全是洗浆缝补那些事,而那些尚未经事的孩童,惦记的只有碗里的吃食。
母亲曾用毛笔饶有兴致地在旧门上写过三个人名,第一个是父亲的、第二个是我的、第三个是妹妹的。我第一次从门上知道,中间的那三个字居然能代表一个人,于是,我从门上找到了我自己。许多年后,我便想,旧门能带着关于一个家庭的记忆,在时间的褶皱里,化身为永不放弃的等待者和永远不倒的守护神,时刻都在我们四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