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年代
1
当我仓惶逃出东干脚,生怕在小路上遇到任何人——熟人或者陌生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了一个最不好的时代。村庄在瓦解,人的意识在崩塌成碎块,而物质却越来越像李靖手中的宝塔——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却不是人人手里都有一个宝塔,人人都希望拥有那么一个宝塔的时候,人们聊天的主要内容,不再是家长里短,不再是谁生了双胞胎,不再是某某的大娘掉进水塘淹死,……而只是谈经济收入的时候,人的思想就越来越简单,简单成两个字:搞钱。唯有它,才能成就法力。
我没有法力。
我只有体力。
还有一副青春的躯壳,以及藏在躯壳里的不安、憧憬、叛逆。
这是我全部的本钱,羞于示人,我只有逃跑。
晨光里的东干脚,路边的草叶挂着露水,娇绿绿的。这是太阳尚未升起的缘故,七月的流火还在山林的雾霭里隐藏着脾气。山岭沉默,将这片土地遏制得要窒息。唯有车子奔驰带起的风可以告慰不安的心,理想的远方不远。
远方是避风港,远方是宝藏,远方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这没错,另一种人生。
2
过了南岭,所有的担心、不安被岭南的风景替代。
岭北是永州,岭南,是广东。
南岭,无数山峰拼接,从福建直接拼到贵州,逶迤壮丽。竹山、杉树山、松树山、杂木山……不同的山,披着不同的植被,你推我,我拼你,道路就像被山揉来搓去的绳子,时而在山底虫爬,时而在山腰虫爬,时而在山顶虫爬,唯有过了奋箕窝,一路下山俯冲,就冲进了连州的乡野。
风,烫了。
阳光,烫了。
路边那些毫无表情的建筑,像被遗弃的人生,漠漠然,没有温度。
车子越往前开,心里就越紧张。
前路漫漫,生死由命。所谓的惊喜、解脱,不存在的。
一个人的旅途,脚下的那条陌生的路,带来的只有意外。
或者绝境。
能依靠的,除了你的心跳,双手,还是心跳和双手。
3
离开了家乡,我就成了无人看管的野狗。
离开了耕种的土地,我就成了荒山野岭上的兔子。
离开了亲人,我没有了责任。
当有一天被生活逼得自己认清自己的时候,使命感、责任感就如同两只耳朵,你看不见,却时可能摸着。理想被生活融化,我已经成为挑战的斗士,对手是陌生环境里的自己。
4
出租屋,萧岗、黄沙岗、棠下、石牌、冼村……,单间400到600,价格都差不多。
走在巷子里的人,都是一样的,叫外来工。
我们口袋里揣的证件,也是一样的,身份证,暂住证。
我们吃的也是一样的,工厂的食堂,巷子里的大排档,出租屋里的泡面。
我们的快乐也是一样的,都一无所有,都怀揣着转身荣华的美梦。
我们的所有一切都差不多:一样的乡愁,对未来一样的担忧,一样的自由,一样的穷,一样的大胆,一样的异想天开。
广州是没有城门的大城,你来,你去,你落魄,你辉煌,广州都是广州,任你攀爬,任你诅咒,任你歌颂,任你哭,也任你笑。
广州没有温度。
生活的温度却很烫,我们在各个城中村奔波落脚,在各个工厂寻找岗位,在各个熟人的脸上寻找希望,一个人在路上如丧家犬,在每一个打回家的电话都说很好。
我们生活得提心吊胆。
我们却从没有动摇过相信未来。
这让我们绞尽脑汁寻找安全感。
街边的一个粤语培训班都塞满了人。别说会计、电脑、英语、模具、制衣了。我们一无所有,总得要抓一样在手里,有了一点依恃,才敢说来日方长。知识改变命运,知识的体系太大,就学一点技能,能马上上手,就能去竞争,就能找到饭吃。
在热衷于学习的时候,没有人惧怕竞争。
在生活需要的时候,没有人敢选择退却。
5
最初的欲望在一点一点满足。
有的人选了离开,有的人选择了继续。
翻翻手机,曾经的工友,已经联系不上了。
离开了广州,如同鸟儿离开了天空,去了哪儿,找不到影踪。
广州无所谓,谁走,谁留,广州都通过“无为”来管理。
留下来打拼的人,慢慢有了身份,上升了,成了白领、创业者、商人、企业家……新的进城者填补最底层的空缺。
一旦人有了身份,角色就固定了。
一旦人有了钱,最初的立场消失了。
房子车子名位身家,像一条一条绳子,人就成了绳子那头抽打的陀螺。
没有痛感,也来不及叹息。
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非如此不可。
激流勇退?
所有的成功者都是破坏者。除了沉没——谁又敢去尝试沉没?不敢,那就得继续披荆斩棘。广州不管这些,它只是个舞台。
6
财富把人和家的距离隔的越来越开。
打工的意义是什么?
漂泊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
答案有无数种。
我需要的没有。
我不知道答案。
或者我不需要答案。
这一路,我们都感受过来了,南方发生巨变的时候,我们经历了,参与了。无数种角色,我们都已经尝试。现在的这一种——如何谢幕,何必去操心呢?它总会谢幕,在没有谢幕之前,一切按部就班——不情愿,非如此不可。
因为,一切都在固化。
7
那个无数人提心吊胆夜不成寐的年代,一心想着回去家乡又回不去的年代,成了回忆中最好的年代。
那时候的我们充满可塑性。
那时候的我们朝气蓬勃。
那时候的我们在珠三角自由游荡。
那时的我们换着法子改变自己。
那个时候我们扛过饿。
那个时候我拥有美好的向往。
那个时候我们很纯真。
那个时候不放过任何进取的机会。
那是个时候我们不挑剔。
那个时候的苦涩如一颗糖。
那个时候的贫穷裂开了缝。
那个时候的混乱很任性。
那时候的我们很草根 ……
8
窗外有一棵树,一棵棕榈树。
面前有一块玻璃,透明的玻璃。
树在窗外陪我五年了。
这一块玻璃照着我的脸若有若无五年了。
广州依然是广州,焕发着生机。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头发中的白发,脸上的沟壑,手上的老年斑,一分两半的家——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岭北,我仍然是坐在这里。这是不是选择的选择,我已经没有权利和自由去选择。
开心的是,我还在这个熟悉了的城市里,它曾经的陌生把我的人生涂改的面目全非。它不知道,我无所谓了。
悲伤的是,或许,在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这一生注定逃不离悲伤了。
如果人生重来,还是非如此选择不可。
没有一个城市比广州温和、宽容、自由。
没有一个时代能比得上二十世纪初的魅力。
我们的热爱,涂满了我们身后的时代!
四十年,恍如昨日。
四十年,朝露繁花。
2020/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