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一千多年了,我们仍然吟诵着这首《静夜思》。心中泛起月光,清冷如霜,安静如水,思如乡愁。
李白,天马行空般的浪漫,个性张扬而傲物,披发饮酒,仗剑天下,自命不凡,故有谪仙之名。
醉中成诗,狂放飘逸。龙游马奔,虎啸猿鸣。天上地下,入云潜水,杜甫谓之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静夜思,却少有的寥落清明,心思沉静。一首最简单的诗,仿佛一首偈,此后李白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一片月色。人在天涯,月光酿酒。
开元十四年(726年)旧历九月十五的夜里,李白病了。时年二十六岁的他,出门游历,病卧扬州。
也许他在病中深深睡了一场刚刚醒来,也许一直没有睡去,此时,秋深夜静,他忽然看到了月光,恍惚中,满地的月光仿佛是一层银霜,抬起头来,一轮明月正悬在中天。
我曾无数次把自己放置于那个秋天的夜里,我也有几次在无人的夜晚由病中醒来,那一刻,月色如水,静到空寂。大病一场而将愈,仿佛死而复生,整个身体仿佛失而复得,虽虚弱,却超乎寻常的平和宁静,尝过生死之味,一种顿悟般的虚无,漫过醍醐灌顶的清凉意。
我想那一刻李白定是体虚心静,他循着那满地的月光,圆月高悬,他独自一人,他想到了故乡,亲人,然而此时此刻的想念是遥远宁静的,宁静到只是想念,而不是要去相见。是空无的宁静。多么安静呀,几乎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一个人躺在异乡的月光之中,除了不自觉流露出那四句简单的诗,此外就一无所有了。
不必归去了。哪里不是异乡?谁不是在异乡?不都是在流浪?心定下来时,再无所迷恋羁绊之时,即是归故乡。
那床前的月光,仿佛病中的灵光乍现,忽然照见过去现在未来互有连接的因缘。
床前明月光。宁静,空灵,祥和。滤去杂滓,风尘洗净。一片无比的亮色,只属于一个人。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茫然,一个人的繁华,一个人的刹那,一个人的一生,仿佛只剩了一个心愿,又仿佛一个心愿也没有。不用一语,不起一念,漫漫的月光,久违的清净和寂无。
就这样,躺在静夜里,月光里,境界如无,我亦成空。
是低头思故乡吗?是那些仓惶,那些拔剑四顾的茫然,那些寂寞,那些哀愁,那些不得志,那些剪不断理还乱,都不可说了,都不必说,无可说时,一切明了。低头思故乡,无问劫缘,水清月现,心已归来处。
静夜思,月色之下,琉璃光中,照见未来。低头,写一首清凉的法偈。如写下一生。写下所有的时间。
可李白,终究是太笃定自己是那个天降的大才,不展示自己怎么行?不身属功和名怎么行?他也更相信他是被贬下凡尘的仙,帝王将相也不臣服,上天入地也不能阻拦。
想随心就去放逐自己吧,想称意就去散发弄扁舟,朝堂太小容不下你,人心太深让你窒息。
千金散尽,大醉一场。浮云游子,江山看遍,也不枉人间走一趟。
有月相伴,月是知己。一首静夜思,注定与月结一生的缘。
注定这一生飘然不群,却对一轮月付了深情。
归不归去都一样,随时都可以举杯邀月,揽月入怀,与月舞,与月歌,与月醉。再回到多年前那个静夜,月色如霜,又见故乡。
李白的死是一个迷。幸好是一个迷。这样他被愁透支的身体,饮酒过量而硬化的肝,就没有把他杀死。他也没有因为喝醉溺水而死。这样我就能相信,他在江上饮酒,看到水中月亮,下去捉月去了。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捉月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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