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阿福】◆李国宏
树上有最后几片零零星星的叶子飘落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停留在阿福紧闭的家门前,门上有几道开裂的缝,尖利的寒风轻巧地钻进门缝里,肆无忌惮地扫荡着屋里的一切。
屋里没有一星炉火,阿福就像一只刺猬蜷缩在又黑又脏的被窝里,除了心脏还有些跳动,整个身体一片冰凉。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他默默地坚持着,虽然又冷又饿,但他并不感到痛苦,他觉得自己快解脱了。
阿福今年六十多岁,有个儿子已经成家。本来阿福想靠儿子养老送终,可惜儿子的处境比他也强不了多少。儿子小名叫狗娃,却没有狗狗看家护院、忠心护主的义气和担当,他性格柔弱,没有主见,被媳妇虎翠牢牢地拿捏在手里,他天天看着虎翠的脸色吃饭,根本无暇顾及老父亲的死活。前几年,虎翠受人蛊惑,带他加入一个传销组织,结果两个人把光景败了一个底朝天,后来他们找了一个机会逃了出来,但是两个人没有一技之长,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狗娃被虎翠逼着出去打工捡破烂,挣的一点钱全部交给虎翠,他哪有心思关照阿福呢?
阿福叹了口气,两年前,苦命的他得了一种怪病,全身水肿,但并不难受,能吃能喝,却瘫软无力。春秋两季天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就像一株向日葵,早晚随着太阳打转;冬夏时节,他就像一只寒蝉蛰伏在这个破屋里。他百无一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饭桶,连他老婆大板牙都看他不顺眼,开始做饭迟一顿早一顿,后来就有一顿没一顿,再后来,大板牙跟隔壁光棍老王头好上了,两个人没脸没皮,早晚厮混在一起,打得一片火热,早把阿福晾在一边。
阿福抖抖嗦嗦紧了紧被窝,叹了口气,胃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他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老婆两天没给他做饭了,他也索性不吃饭了,他早就想明白了,这样活着也没有意思,不如趁早了断,省得拖累别人。他心里一横,紧闭双眼,等待着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
“到了,赵书记,就是这家。有人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门外传来敲门声,阿福的意识有些模糊,他有气无力地哼了哼,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一只蚊子扇动着翅膀。
“别敲了,阿福不能动弹,家里肯定有人。”
有人推门进来,纷乱的脚步声在阿福的床前消失了。
“赵书记,你看看,再不管,快出人命了。”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王村长,你赶紧叫辆车来。你们几个,赶紧去小卖部买套被褥和吃饭洗漱用具,一会儿等车一来,我们马上送阿福去医院。”赵书记果断地对眼下的情况做出处理。
王村长和几个年轻人赶紧准备去了,寒气森森的屋里只剩下赵书记和阿福两个人。恍惚间,阿福感觉有一只手探进了他的被窝,抚摸了一下他的肩膀,很快,那只手又抽出去了。阿福想睁眼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快解脱了!”他默念道,他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纷乱的脚步声又打破了破屋的宁静。
“慢慢扶,小心点。”
朦胧中,阿福感觉有人在轻轻托起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起来了,他想睁眼看一看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他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只能像一只垂死的羔羊任人摆布。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离开床铺,离开阴暗仄逼的屋子,渐渐暴露在充满寒气的阳光下。
“住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阿福听出这个粗野的喊声是他老婆大板牙发出来的。
“大板牙,你看看你配做阿福的老婆吗?你不管丈夫的死活,只顾自己快活,大家有目共睹。现在人家赵书记来咱们村扶贫,着手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送阿福去医院看病,你挡在这里,莫非是要眼睁睁地看着阿福去死吗?”王村长愤愤不平责问道。
“你们好,你们都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你们想送他去医院看病,我不拦着,可是我有言在先,我家阿福那病是富贵病,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动,你们送佛就送到家,什么时候阿福的病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治不好病,那就这辈子再也不要回这个家门,我没钱,养不起这样的有福人。”
大板牙振振有词地谈着条件。
王村长和在场的几个年轻人气得炸了肺,其中一个年轻人扔下阿福就要走。赵书记一把拦住他,“大家都不要走,你们听我说,这位大嫂虽然话不中听,但是有道理,你们仔细想一想,我们既然是要帮助阿福这样的贫困户治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阿福没人管,我来管,我来咱村帮助贫困户想办法,谋出路,要致富,第一件事,我从帮助阿福看病做起,我保证这件事有始有终,否则我向上级打报告引咎辞职。”
赵书记的话音不高,但很有力量。在场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大板牙身上。
大板牙如释重负,她哈哈一笑:“赵书记这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光说不练假把式,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刚才赵书记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大丈夫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大板牙神气活现地闪在一边,赵书记一挥手,王村长和几个年轻人气呼呼地抬着阿福出去了。
病房里很安静,就连护士给患者输液服药都是蹑手蹑脚进门,拔管更换输液瓶的动作也是那么轻柔细致。明亮的阳光透过大窗户玻璃落在干净的病床上,给本来煦暖的病房增添了些许更加温暖的气息。输液瓶里的药液就像嘀嗒作响的秒针有节奏地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流入阿福的血液。阿福感觉自己的精神好多了,身体也有力气,脑子也清醒起来。他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好像一切都在梦里。莫非这是他的灵魂飘飞的所在,他疑疑惑惑地胡乱猜测着自己的处境,一声轻轻的开门声把他飘飞的思绪扯回到眼前。赵书记和王村长笑眯眯地走过来,眼里满含着欣喜和亲切。
“阿福,托赵书记的福,你总算醒了,不是赵书记及时把你送到医院诊治,恐怕你现在看不到我们了!”王村长庆幸地说。
“赵书记!”阿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面目和蔼的中年人,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旋转着泪花,不由紧紧地握住了赵书记的手。
赵书记也紧紧握住阿福的手,亲切地说:“你在这里安心养病,等你康复出院了,我要让你有活干,有饭吃,从此再也不求人。”
“这是真的?” 阿福吃惊地看着赵书记。
“赵书记的话还能有假?阿福,你这下真的有福了,你不知道,赵书记联系县里的有关单位,在咱村成立了插花厂,你可以和村里的婆姨们做这些轻体力活儿,挣计件工资,一个月下来,足够你一个人生活啦!”
“不是我一个人,我还有养活我家狗娃和大板牙呢!”阿福急忙补充道。
“就你那熊包儿子和没良心的婆姨,他们都不管你的死活,你还心里惦记着他们,你可真是受罪的命!”王村长嗤之以鼻地嘲讽道。
“老王,不要这样说话,每个人都是有道德和良知的,只要我们运用好党的扶贫政策,让适合村集体经济发展的扶贫产业落地生根,让大板牙和狗娃这样的人尽可能参与进来,通过劳动脱贫致富,他们一定会感恩社会,改过自新的。”
王村长不由地竖起大拇指,连连点头。
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大地,大马川村敲锣打鼓一片欢腾,在热烈喜庆的爆竹声中,马川插花厂正式揭牌成立了。康复出院的阿福头戴白羊肚巾,身穿对襟褂,扎着红腰带,和一群欢天喜地的婆姨们扭起了大秧歌。
大板牙远远地望着自己生龙活虎的男人,思绪好像回到了青年时代。那时的阿福年轻力壮,阳刚帅气,何曾不是现在的模样,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和不争气的儿子、儿媳妇气病的,折磨病的,不是党的扶贫政策好,不是赵书记的帮扶措施好,也许自己早已成了臭名远扬的寡妇,有谁还让她加入插花厂当工人呢?正想着,不知是谁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和几个婆姨就像几条找到归途的小鱼,快活地游入了扭秧歌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阿福的手和她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锣鼓声更响了,大马川村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