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家‖【黄河情缘】◆侯东香
不一会儿,煮好的羊肉泡馍端上来了。散着香气的羊肉汤里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辣椒油、翠绿的蒜苗、青白的萝卜、藕荷色的羊肉、晶莹透亮的粉条再加上缱绻在碗底的白馍,上下沉浮互为映衬,活色生香,诗情画意,看着,看着,食欲就来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个喝着地下水长大,从小就不爱吃羊肉的山西文水女子竟然对眼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用黄河水熬成的羊肉泡馍变得稀罕了呢?
其实,也不足为奇。从2000年到2020年,包括在兰州的那三年,兰香来大西北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如果说故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那么大西北的黄河之滨——兰州与白银,这两个地方就是兰香挥洒青春与汗水的地方,是她今生今世的证据,她的第二故乡。甭说这活色生香诗情画意的羊肉泡馍了,举目四望,这大西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于头顶的那一片蓝天,脚下的每一块黄土……哪一样在她眼里不是那么亲切可人呢?说句实在话,在这二十年的风雨岁月里,它们早已像这喝进肚子的羊肉汤一样融进兰香的生命里了。
记得那是2000年的夏末,在大连开粮店赔了一万多的兰香男人顶着烈日骑着嘎吱响的自行车,沿着黄河边儿,来回蹦跶了一个月后,终于在兰州城里的安宁区寻得一个落脚点。
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的兰香喜忧参半。喜的是,他们终于又可以挣钱养家了,她也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那条连做梦都想见到的母亲之魂——黄河了;忧的是,家中四十六岁的母亲,由于岁月的摧残,已经身患多种慢性病,却还要带三个孙子,照顾身患重病的外婆,和年迈的奶奶。兰香是母亲唯一的女儿,离开家乡后,母亲万一有个身体不舒服,远在千里之外的她又怎么照顾母亲?身患重病的外婆和年迈的奶奶,从小把她疼到大,万一她们有个不测,她不能见老人们最后一面,给老人送终的话,那该有多遗憾?
可是,眼看着娘家婆家都是由于前几年修房盖屋娶媳妇,再加上一家老小生活开支,仅靠种田为生的农耕之家,早已都负债累累了。而娘家的小弟和婆家的小弟也都十七八了,一个个门扇似的立在地上,马上就要到娶媳妇儿的年龄。在当时,娶个媳妇包括装修房子起码也得六七万,家里从哪里来这六七万呢?他们这做姐姐做哥哥的不出去挣搏两个,出把子力帮扶帮扶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临走前,母亲一边帮兰香整理衣物,一边低着头,泪眼婆娑地嘱咐:“女子啊,出去了,不要太劳累——累了就歇歇——你腿有关节炎——天气凉了,你就多穿点——别嫌不好看,身体健康最重要——想妈了,就给妈来个电话——哈?……”母亲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犹如那条经过迂回曲折后缓坦下来潺潺流动的黄河水,晃晃悠悠地荡进兰香的心里。
临上车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母亲就下地铡菜剁肉包饺子。她一边包一边嘴里絮叨:“出去了做生意忙,哪有时间细细致致地包饺子吃,妈再给你包顿饺子吃,路上不饿。”
“妈,你歇歇吧,哪有时间包饺子哩,我在路上能买到吃的,饿不着。”从睡梦中惊醒的兰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下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心烦意乱地嫌母亲磨蹭。
趴在炕上,骨瘦如柴的外婆眨巴着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缓缓地说:“香子,不急,吃饱了再走——外婆要是不在了——你能回来送外婆最后一程不?”
“外婆,您说的啥话呢——好好在家等着我——等我挣回钱来给您买新衣服穿。”
外婆最后的那句问话就像一根钢针一般插在兰香的心上,本来就在眼眶子里转悠的泪珠子一瞬间扑啦扑啦落在了脚地上。她抽噎着给外婆掖了掖被子,摸了摸外婆苍白的头发,一转身抱着两岁的女儿走出了家门。
母亲提着一个装水果干粮的包一直把兰香一家三口送到村口。任凭她赶鸭子似的往回撵,母亲也不回去。
“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去了,就给妈回个电话。”车开动了,母亲的叮嘱声也跟着兰香一家三口上了车,硬生生把她使劲儿憋回去的泪花子又给喊了出来。车走出去很远了,兰香朦胧的泪眼望见母亲有些臃肿的身影还雕像一般立在村口的那棵老柳树下久久不肯离去。
火车一路向西。窗外的风景由中原广袤富饶的平原,绿油油的青山,到西部的大漠,大河,荒山凸岭,落日余晖……王昌林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芦苇草,从来幽并客,皆共沙尘老。”“难道我也要与沙尘共老不成?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家人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即使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又何妨?”坐在绿皮火车上的兰香望着窗外的风景思绪万千。
第二天到了兰州,已经是华灯初上,滨河路上车来人往,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光倒映在河面上,仿佛有千千万万颗五彩斑斓的星子落进河水里一般,整个河面闪闪发光熠熠生辉。透过车窗,夜色下的黄河就像一匹珠光宝气的黄色锦缎华贵大气地呈现在兰香面前。兰香怎么也想不到,她心目中的母亲之魂——黄河,竟然以这种雍容华贵的姿态与她相逢。
说实话,身为一名曾经到处漂泊谋生的农民工,兰香也到过几个地方了,也见过几个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一饱眼福的奇风异景,但真正与她有亲切感,与她有安全感,与她有依恋之情,与她有自豪之情的就数甘肃省城兰州市的这条穿城而过的大黄河了。
兰香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她眼前的这条历经坎坷、深沉厚重,雄浑大气却又无私博爱温存仁慈的大黄河就是她那命运坎坷勤劳朴实勇敢善良的母亲该有的魂魄,也是全天下千千万万个母亲该有的魂魄。
也许是因为有黄河母亲的缘故吧。在从汽车东站到安宁区万里厂家属区的路上,坐在车上的兰香满眼都是欣喜之光。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脉脉东流的黄河水,河面上的游轮,黄河两岸的街边公园,公园里你来我往的游人,近处巍峨挺拔的白塔山,以及远处峰峦叠嶂的皋兰山……这一切的一切在兰香眼里都是那么亲切可人,仿佛它们与她都是一见如故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有母亲黄河的缘故吧。来到兰州后,兰香俩口子就像一对找到归属的候鸟,栖息在兰州黄河南岸的安宁区万里厂,一间不足三十平米的门面房里,哪儿都不想去了。为了节省开支,她们用一块木板把房子隔成两间,前面用来卖粮,后面用来住人,硬是把粮油生意红红火火地做起来。
还让兰香满足的是,在她粮店前的马路对面,还有一个小书摊,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开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书摊上中外名著通俗小说还有各种类型的儿童读物,一应俱全。
白天,兰香主管看铺子做饭洗衣带孩子。男人主管进货送货压面条。晚上,他们打发孩子睡着了,还有空拿出从对面书摊上借来的书读读。这样三年下来,虽然男人的千层底布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日子倒也过得丰盈充实。
唯一让人惆怅的是,来到兰州的兰香,生意做起来了,钱也挣上了,母亲之魂魄黄河也见到了,却望穿黄河水也见不到母亲的人了。
远离家乡千里之外,又多愁善感的兰香,生意好的时候,她会想起娘;受了委屈,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会想起娘,可是她的娘在千里之外的山西文水,在那个没有微信视频的年代,那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吗?于是,每每想娘想得不行的时候,兰香就会给村里小卖部的老板打个电话,让人家用喇叭喊母亲来接电话。或者是到黄河边上坐坐,对着那脉脉东流的黄河水说说她的心里话。
刚来兰州的那两个月,有好长一段时间,兰香打回去电话,母亲总是让小卖部老板问问兰香一家三口的情况,然后就找各种理由不接电话。三个月后,当兰香按捺不住对母亲及家人的思念之情,再一次拨通老家的公用电话,执意要母亲接电话时,母亲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香子,你外婆早在一个月前没了。”
“啊?你怎么不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哩?……”
听到这个噩耗的兰香,泪水哗得一下汹涌而出,像个孩子一样,抹着眼泪踉踉跄跄来到黄河边,面对着呜咽的黄河水一顿嚎啕大哭:“外婆——咱们说好的——等我过年回去——给您买新衣服穿——您怎么就不守承诺——撇下我走了呢?”
兰香对着呜咽而去的黄河水不停地追问已经去世的外婆。河水无言,只是一个劲翻卷着一朵又一朵的浪花,唰唰地拍打着河岸,似抚慰又似心疼。
哭累了的兰香,痛定思痛,后悔了。“我怎么能责怪母亲呢?母亲也是外婆最孝顺的女儿。母亲为了外婆的幸福,甚至甘愿牺牲自己的爱情,给舅舅换亲。外婆的去世,对于母亲来说那就是利刃剜心呐!我不能在母亲身边照顾她,安慰她,怎么能怪罪母亲呢?
可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兰香,除了拼命挣钱以外,又拿什么照顾她那体弱多病的母亲呢?又拿什么安慰她那心碎成一地的母亲呢?”前思后想后,兰香抬起头,使劲儿把眼泪憋回去,然后咬着牙说:“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
两年后,在兰州带着孩子拼了命挣钱的兰香,由于一天到晚的过度劳累,积劳成疾,右腿滑膜炎患了,膝关节肿的像个大馒头,不能走路,更不能上楼梯。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七十岁的奶奶也去世了。
接到这个噩耗,兰香没有嚎啕大哭,她从兰州中医院出来打了个车直接就一瘸一拐地来到白塔山对面的黄河边,正值雨汛期间,河水使劲儿摔打着河岸,汹涌着澎湃着,咆哮着向着家乡的方向滚滚而去。在兰香朦胧的泪眼前,整个河面上,闪动着的满是奶奶生前慈爱的面容。兰香要多痛有多痛,要多愧疚有多愧疚的心,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一个人活着到底要失去多少,才能完成一个心愿?
三年后,二弟要准备结婚了,兰香的腿也被治好了,她高兴啊!她把她俩口子这三年挣下的这桶金的一半拿出来借给父母供二弟结婚用。为了二弟婚后有个地方能挣钱还债养家,为了对她恩重如山的父母能够过上几天轻松快活的好日子,兰香把铺子也赠送给刚结过婚的二弟经营。
这回,兰香总算完成了自己有生以来对父母的第一个心愿。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兰香一口气爬上了黄河对岸的白塔山顶,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山下滚滚东流波涛汹涌的黄河水说:“妈,女儿不是孬种,女儿也是您的好女儿。”
然而此刻的兰香,她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个女儿,她还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似乎有很长很长时间,她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她就像那条大黄河一样,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血汗都抛洒给自己生命中所爱的每一个人哩。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兰香眼前的这条从青海高原 巴颜克拉山脉奔腾而来的大黄河历经波折哺乳众生,奔流到海何曾复回?
把铺子给了二弟以后,兰香和她的男人又沿着黄河边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他们漫长的寻觅之旅。
走在黄河边的兰香望着那浑浊深沉却浪花翻卷的黄河之水,望着耸立的高楼大厦,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心就如那滚滚东流的黄河水一般起伏不定。不觉,来兰州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的时光里,她祈祷过,寻觅过,失去过,得到过,也迷惘过……可以说黄河里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她真还有些舍不得啊!
写到这儿,我又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段小视频——台湾一位知名人士对着镜头说:“共产党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领导下的劳苦大众都有一颗不怕吃苦的心,为了摆脱贫困,为了心中的梦想,他们宁愿忍痛割爱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四海为家去挥洒自己的青春与汗水。”
是啊!自从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又何止是一个两个像兰香这样的农民工呢?每到春节期间,你随便到一个火车站去看看,你就会看到一大群一大群背着沉重行囊的,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农民工。他们很是平凡,平凡的即使住进大城市也脱离不了“农民”二字,但是他们都有一种不怕吃苦,艰苦奋斗勇往直前的黄河精神。
他们虽然四处漂泊,但他们哪一天又何曾忘记自己的根?他们既思念着生他们养他们的故土又眷恋着脚下挥洒青春与汗水的那块土地,因为无论走到哪儿,他们都是黄河儿女,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今生今世堂堂正正活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