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有故事】亲历新中国教育七十年（十四) / 开普饭

冉乃彦，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中国教育学会自我教育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首届访问学者。兼任中国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学术部理事，中国家庭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北京关心青少年教育协会副会长。长期从事青少年儿童、家庭教育、自我教育、发展心理和科研方法研究。2005年获得全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先进个人称号，2015年获得中国生命关怀协会全国百名优秀志愿者称号。2017、2018年获得家庭教育金推手奖。出版《生命教育课》《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等多本著作。

1958年

“大跃进”时代

由于我在反右运动中划为中右，不能在团领导机关工作，去其他单位一时也定不下来，就分配我去“劳动锻炼”。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经历对于我这个小知识分子的一生，竟起了关键作用。

我拿着介绍信到了铁丝厂，负责我劳动锻炼的师傅姓郭，他说：“你先去和大伙一块直丝儿吧”。这个活儿，粗看并不复杂，就是用锤头把一尺左右弯曲的铁丝敲直。但是干起来，我的质量和速度比工人们差远了。师傅们对我不但不歧视，还很尊重，都亲切地叫“老再，老再”（因为郭师傅把介绍信中的冉看成了再字，叫开了，我才发现是叫我，也就默认了）。

58年中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印象最深的是“放卫星”，那是大跃进时代时髦的事——像卫星上天一样，创造一个生产记录。全体工人，三天不睡觉，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不停地砸铁丝。到了最困的时候，用齐声喊叫驱散睡意。三天下来，终于创造了记录，然后我“老再”也和大家一样，去美美地睡了一整天。

后来，郭师傅把我调到钳工组，帮助他搞技术革新——造一台“直丝机”，代替笨重的砸铁丝体力劳动。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用钢挫把一个钢块，按照图纸挫成规定的形状。我感到被师傅重用，非常兴奋，就甩开膀子干了起来。郭师傅不时微笑地看着我。

郭师傅又让我切割钢片，做直丝机的零件。他推过来一台手工切割机（俗名叫“捣子”），把标尺上的长度定好，让我开始切钢片。由于我过于兴奋，越干越快，忘了去看卡尺已经慢慢被震松了。结果是乐极生悲，切出了许多废品。直到郭师傅过来，用尺子一量，皱起了眉头，只说：“真可惜，大部分都是废品”。看着我满头大汗无地自容的样子，他说：“没事，再切的时候，经常看着点标尺”。

过了些日子，直丝机造出来了。看着一捆弯弯曲曲的铁丝，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时，都变得笔直挺拔，心里非常自豪，因为有的零件就是我亲手挫的。当然也清醒地知道，没有其他人参与，直丝机根本出不来。我想工人阶级之所以能够团结一心，不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是由于在大生产的环境中铸造了这种美好的心灵。

后来，热处理车间缺人，我去干清砂工作，就是把浇注出来的铸件，不太烫手的时候，尽快把砂子扫干净。这个活虽然又脏又热，但是清扫干净之后，眼前一个个漂亮的铸件，还是让人心旷神怡。后来，又调我去开小吊车，这可是技术活啊！不知道车间主任为什么对我委以重任？开小吊车就是把浇灌好的通红铸件，在变得发紫的时候，用吊车把它从炉子里吊出来，停放在小车上，运到清砂车间。干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并不是什么技术活，因为一共只有上、下、左、右、停，几个键，只要细心，一会就能够掌握。

和工人在一起，心情特别舒畅，他们的眼神好像特别纯净，态度十分坦然。郭师傅对我说：“我们不管你们领导说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就看你劳动——你是好样的。”

中央提出超英赶美，钢产量要达到年产1070万吨，也就是在原来的535万吨基础上翻一番。于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开展起来。

在我们西城区委大院里，也垒砌了土炉子。党、团区委干部轮流参加劳动，我因为没有安排正式工作，自然成了专职的大炼钢铁人员，因此，大炼钢铁的所有环节我都“门清”。

首先是收集废铁，所有能够拿到手的“铁”都要收，包括门上的把手和窗户上的插销，都要卸下来。大家对我这种左的可气又可笑的行为，也不敢公开反对，因为大帽子是为了1070。只有工人出身老实巴交的办公室史连陛，嘟嘟囔囔地说：“把插销都撬了，还得去买……我敢说，毛主席绝对不知道你们这么做……”

没有原料，怎么炼铁？一天，接到电话，通知明天凌晨四点，在西直门火车站去领破铁锅。为了多取点原料，我借了一个平板三轮，深更半夜就出发，我还不会骑三轮车，只能推着去。有车不能骑，我心里十分恼火，就试着骑，三轮车很不听话，一下子滑到护城河斜坡上，幸亏我“身手矫捷”，把车拖住，没有掉到河里。边练边学，终于骑到了西直门车站。黑压压的人群一大片，偶尔只有点火柴抽烟的亮光。一会，运铁锅的火车到了，有十几节车皮。人们蜂拥而上，尽量多抢一点破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铁锅，会不会是刚从灶台上掀下来的？厚厚的灶灰还在上面呐。

炼钢，我们修建过两种炉子，一种用耐火砖砌在地上，要烧大量的木材；另一种是在地下挖一个坑，抹上耐火泥，用木材把这个坑烧得通红，然后把铁片，焦炭放进去，用一个铁棍用力搅动，叫“炒钢”。

那么，这日日夜夜拼命干，炼出钢没有呢？说来可笑，本来填进去的生铁、熟铁，它们和钢的区别，最主要是含碳量。可是由于温度和技术不过关，炼出来的并不是钢。那时每出一炉“钢”，我都要骑车到北京钢厂化验室去化验。但每次去都不能得到一张科学证明。最后一次，我把样品送去，化验结果仍然不是钢，可能是化验室的人，看我一趟趟地跑，实在可怜，就说：“看看样品这部分怎么样？”，结果样品犄角那一部分化验结果竟然是钢（其实我们的样品就是一块大杂烩，化验的那部分，可能原来就是一块钢），于是给我开了一个炼出钢的“科学证明”。拿回去之后，也是和其它单位一样，大家敲锣打鼓向上级报喜。至于那块“钢”扔到哪里去了，它和1070有什么关系，谁也不再过问。

（下面照片是四十年后再见面，我在后排中，从20岁，变成60多岁，但是还叫我小冉。而他们都是70多岁了。见面时很多人都掉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