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久别的母亲,她住在另一个世界,在这追怀先人之时,让我的所思伴着清明的细雨和笔在纸上的沙沙声,穿过幽冥阻隔到达她身边,这像铅一样沉甸甸的无以诉说的思绪。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话都能抵达那一世界,也不是所有灵魂都能认识从前的亲人。我现在大我母亲去世时七岁,那个十岁的女儿她再也见不到了,我的所有呼唤到了那一世界会不会因为无人认领而四方飘散直至`无影无踪?曾有一个下午,我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恍然觉得一位女性走过来,短发,半长裙,手里似乎提着一个饭盒,她把饭盒无声地放在我旁边,我就在这时醒了。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那就是母亲,我匆忙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我懊悔地记起来,在梦中,我似乎还在想,您别吵醒我,我睡一会儿就起来。这样在梦中遇见母亲有两次,两次都没有意识到是母亲。后来我想:为什么神(只有神能做到)在安排你和逝去的亲人见面时,又让你处在懵懂无知的境地?是因为人在清醒时阳气太重,怕碰疼了无心脏跳动、无阳气可依的素静的灵魂,才特地让人在知觉迷离中与魂灵相遇?还是逝者只能以这种若有若无的特定的形式探望一下它以前的世界,我们之间注定只是这刹那间的虚无的接触,即使母女,缘份也是如此飘渺轻若烟云?再不就是那根本的原因,母亲把饭盒放下就是为了寻找她十岁的女儿,却看到一个陌生的比她还大的女人在睡觉,她无所见而去。母亲故去已三十八年了,没有病也非事故,她是在一九六六年全民族的大疯狂 大仇视 大卑劣中逝去的,她不幸身处灾难的焦点(中学老师),在灾难中最危险的就是生命,因无力反抗而难逃厄运,并且,至今无人向被害者认罪。在中国 ,罪犯能比守法的人活得还要心安理得的多!最近听到一个故事,德国有一位老太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犹太人。每年圣诞前夜,她都会收到政府寄来的一个精美的礼品盒,里面是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和凝重的慰问词,这不是某一位政府官员的独立善举,全国所有的犹太受害者都已纳入政府的这一忏悔名单,每年圣诞节前,一个个礼盒代表着政府的忏悔和诚意庄严地抵达收件人手中。虽然现政府无罪,但一个有良知的政府义不容辞地应担起谢罪的重任,在万家灯火的圣诞前夜,这个国家不仅明亮、而且因此而充满人文光辉。虽然每个盒子抵不了人命的万分之一!只是,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遥远太遥远了。在我们这个国度,冤死的任何亡灵都难有归宿。它们永远孤苦无依地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亲人的抚慰能使亡灵稍得安息。然而,如何到达那一世界?如何接近母亲?穿过这字里行间,能够到达幽深的冥间么?看来只有神能帮助我。长久的期望像断续的箫声一声声飞入广漠的太空。终于,这一天到了,神成全我苦苦的搜寻,破例带我进入那一世界。那是一个令人颤悸的、远古的、未来的时间都在其中漂浮的世界,荒凉的空间,稠密的灵魂,许多灵魂还不断发出破碎的声音,那是刚刚从人间过来的。巨大的反差使它们处在不断碎裂的过程中。我寻找着,轻轻呼喊,听到一个声音:前面就是你的母亲。我仔细看,那是一团极轻的魂魄,正在幽幽的微光中沉睡。我滑过去,镇静了一下,开始将这几十年生命的发展注入进它的思维中。(我相信它有思维)那是对于国家来说天翻地覆、对于我家来说家破人亡的几十年,是我对“妈妈”的称谓越来越陌生,对母亲的思念越来越强烈的几十年,我诉说着,我发现,她渐渐变得有所感觉,似有一种情感在荡漾。清明的雨伴着我的叙说声,伴着那十年早已消逝的共同的岁月,洒在我们相遇的刹那。妈妈苏醒了,她的气息传过来,久违的、久违的妈妈的气息,对别人也许毫无意义,对我来说却感慨万千,每一丝每一缕都能进入我的血液的气息。那气息本应在鲜活的世界一直陪伴着我,却因为老百姓生命的卑微而永远漂浮在死寂的幽冥之地。她伤感地久久凝望着我,凝望着她陌生的却又千真万确的女儿,凝望着那几十年她没有参与的岁月,终于迟迟疑疑地说话了:“你就是我的小女儿么?你的哥哥姐姐奶奶爸爸还好么?人间的日子、还好么?”我也望着母亲,我有无数的话要当面说。几十年了,一万多个日子,想说的话聚集成漫天的云朵一齐向母亲涌去,汹涌的话语使母亲的魂魄震荡不已,我惶粟不安。显然,她已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无法承受人间的重量,仅我们相遇这强大的冲击波就会彻底打破她的平静。况且,有什么能沟通生离死别?又有谁能满足母亲的心愿?我说得越多不是会使母亲未来的岁月越加无奈?那平常的对话,那亲热的拥抱,那对人间各项事物的反应能力,总之,一切人间烟火,原来早就和母亲永远无缘了。我是再不能像对真正的母亲一样诉说我的依恋,诉说我的心绪,她已不堪打扰,哪怕是至亲骨肉,我沉默了。我想:如果政府的问候能经常性地到达这里,是不是受伤的灵魂就会发展得比较均衡?它们会知道,东方的晨曦已照耀到它们曾无限眷恋的那个世界,光明的元素正细心地晖染着那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强大的自由的阳光冲破层层阻隔,渗透进幽冥的世界,放逐的灵魂便会奇迹般地感到丝丝的温暖,在温暖中它们自然会渐渐生长出承载的力量,沟通的力量,宁静祥和的力量。这一切,都只有政府彻底的悔罪才能实现,也是受难的灵魂能得安息的唯一途径。然而,寂静,永远的寂静;孤独,几十年的孤独,什么都没有降临。那些灵魂的深处,至今都在颤抖,它们已丧失了一切康复的可能。亲人的抚慰只能徒增哀伤!无望,无望的存在,就是这样。这时我听到母亲如梦似幻的声音: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活着,妈妈累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形体越来越稀薄,渐渐地,我的眼前一片空茫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而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人间的阳光又照到我身上,阳光中还有神的羽翼,它护卫着我,护卫着千万个逝去亲人的儿女的心。然而,神要走了,我们将继续生活在这洞察一切而又无能为力的阳光中。至此,我和母亲的联系于寂静中发生,又于寂静中归于空无。我知道,一切都将消失,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同时,一切都将团聚,一切都将归于永恒。
2020年12月4日新写:
妈妈,记得就在1966 年6月末,一个夏天晚上,我们都洗完澡,在豆谷胡同楼上那间大屋子里,您躺在躺椅上,我坐在旁边小板凳上,远处的茶几上咱家那台老式德国留声机传出《春江花月夜》的优美音乐,室内没开灯,月光从窗户涌入,您脸上身上都沐浴着月光。我看着映在墙上的黑窗格子,室内室外一片静谧,只有悠扬的音乐声在回荡,突然您轻轻说:“以后我要是快死了,就放《春江花月夜》,妈妈最喜欢这首乐曲,在它的伴奏下死有点安慰”。我扑过去捂住您的嘴,您笑了。没想到几个月后,那个血腥的红八月,妈妈真被害至死,年仅四十四岁。 当年哪能为您放《春江花月夜》!
今天,将《春江花月夜》和我的悲愤.祭文一起献给您在天之灵!
2020 年12月5日
方竹,自由撰稿人,2017年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人生实难》《日记中的爸爸舒芜》两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