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尼采》:形而上学的终结者与强者的悲观主义

尼采宣告“上帝死了”终结了形而上学,在海德格尔眼中,尼采的“超人”是超越形而上学的尝试,是强者的悲观主义。

在海德格尔讲座的《尼采》中,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哲学家,也是形而上学最后的牺牲品。

悲观主义是虚无主义的预备形式

尼采受叔本华影响,对世界持有悲观态度:这个世界是糟糕的,生命是不值得经受和肯定的。

为什么悲观呢?因为没有出路。

柏拉图不会悲观,他认为现象界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人需要的是追求“理念”,过真理的生活。

虔诚的宗教信徒也不会悲观,尘世生活是一种“修行”,人最终要舍弃此岸世界奔向彼岸世界。

现代人会悲观,因为现代人那里没有彼岸世界,人生活的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能被否定掉的。

但这个世界又是这么糟糕,完全不可忍受。

在这种态度下,存在两种悲观主义。

弱者的悲观主义,自欺欺人,认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或者历史上都存在过,发生任何事情就去历史中找对应事件。

强者的悲观主义则直面危险,不愿意掩饰问题,看到了世界的危险,寻找解决办法。

在海德格尔那里,尼采哲学属于强者的悲观主义。他看到了哲学的问题,并积极地寻找出路。

悲观是因为看到了世界的虚无,一切价值都没有了意义。

所以尼采在《权力意志》里把悲观主义称为“虚无主义的预备形式”。

悲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向虚无主义发展。

虚无主义的形式

在翻箱倒柜之后,并没有找到预先想要的东西,人们会说“一无所获”,来表示没有找到人们寻求的存在者。

所以虚无是一个存在概念。

但又不是存在“什么”的概念,人们说“一无所获”的时候,很显然不是说找到了“无”,而是表达缺失。

虚无主义产生的原因在于,“目标”的缺失。

所以尼采说,

虚无主义是一个过程,是最高价值贬黜、丧失的过程。

在《权力意志》里,尼采指出了虚无主义登场的三个条件。

1.在一切事件中寻找一种本来就不在其中的“意义”。

人们预设了一个意义,以为这个意义是人人都了然的,但发现并没有这种“意义”存在。

这个“意义”往往与“目的”相连,指向一个“目标”。

例如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意义”,有着这种“目标”的人,一旦在现实社会发现“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这个目标就会缺失。

而目标的丧失是虚无的开始。

2.一种心理状态,对整体无价值的感觉。

这种虚无可以类比成人对自身的怀疑,例如一个一直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人,却在社会中处处碰壁,最终怀疑自己的人生意义与追求,就是这种虚无主义的体现。

3.整个世界的虚无。

前两种是关于一种信念、关于个体自身的虚无,而第三种,则是感觉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无意义,“这个世界在崩塌”。

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圆形废墟》里,魔法师在一个特定世界里创造了自己的孩子,生成了一个属于他自己和孩子的世界。

有一天着火了,魔法师害怕孩子发现自己在火中安然无恙,由此发觉自己是个幻影,这对孩子来说这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耻辱,于是他去救孩子,结果发现在火焰中的自己也毫无痛苦——原来他也是个幻影,是别人梦中的产物。

作为小说,这个构思非常精巧,然而如果是现实,那将是巨大的悲剧。

尼采眼中的形而上学就是这样的悲剧,当哲学发现自己构建的“超越感性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哲学家们设置的东西,就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

虚无主义也有消极与积极之分。

消极的虚无主义说,既然没有什么真理,一切都没有意义,那就算了吧。

相反,积极的虚无主义承认这一切,既然没有意义,没有真理,那就寻找新的东西来规定真理。

尼采是积极的虚无主义者,他勇敢地喊出“上帝死了”,终结了形而上学。

“上帝之死”与形而上学的终结

“形而上学”来自于亚里士多德的命名“现象之后”,意思是在现象界之外寻找本源的学问,因不同于物理学对现象的研究,而是寻找“现象之后”的东西,所以称为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发展了几千年,从古希腊到近代,对“存在者”的追问从现象到意识,一直在问“为什么”。

可是当在问“为什么”的时候,就预设了一定有一个东西是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这个东西的根据,而完全排除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不为什么”。

在古希腊,柏拉图给出了“理念”作为世界的根据,但要认识这个根据,还是需要人的灵魂。

人的灵魂就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也就是理性。

那个著名的论断“人是理性的动物”表明了对人的双重理解:理性+感性的集合。

“认识你自己”变成了“认识你的理性”,这一点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那里给予了明确的表达。

由此,人变成了“自我”。

康德给现象和本体划了界,人们无法认识物自体,只能认识物自体在现象世界中的显像,而这种认识又是先天地植入人的认识中的。

这样,康德限制了“自我”在现象界的中心地位,本体(物自体)对人来说是不可知的,而人的理性必须听从道德律令。

在康德那里,上帝是理性的悬设,类似于中国的“天”“苍天”“皇天后土”“天道”这些观念上的超越存在。

理性要追求自己的德行与福祉的匹配,但现实生活里正义经常缺席。

所以理性需要悬设一个最高存在者,来抚慰现实中那些善良的受伤者。

道德律令是人必须遵守的,也是对人的约束。

然而后来不管是费希特的“自我”还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都完全不需要听从其他原则,而只需要自己创造原则。

如此膨胀的“主体”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主体自己设定价值,追逐存在者的价值,在这种追逐与争夺之中,人自身也成了争夺的对象。

虽然尼采没有看到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但他已经看见了主体陷入了深渊。

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凝视着你。

尼采宣告“上帝死了”,其实是宣告作为主体的人,死了。

作为人格神的上帝,在近代就已经被消解成理性,上帝是最高价值和真理的象征,也是经由人的理性来确定的。

上帝死了,意味着确定上帝这一价值的人/主体也死了。

尼采的超人是对以往的人的超越,就是寻求放弃主体身份之后的人的新的身份。

我们且做一次真理的尝试,或许人类将在其中找到根据。那就开始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查拉图斯特拉的这段话表明如今没有“真理”,只能去“尝试”,而人也没有正当身份,也在寻找生存的“根据”。

当然,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并没有完成这个工作,尽管超人不再像以往的人那样需要和寻求“超出”自身的理想和希望,超人就是权力意志本身。

但超人依然是一个概念,是一个“存在者”,而不是形而上学要寻找的“存在”。

所以海德格尔认为,尼采虽然终结了形而上学,但尼采自身也是形而上学的牺牲品。

只有放弃了主体,才会放弃追求客体,而开始人的另一重身份。

思想并不随着哲学的终结也终结了,而是转向了另外一种开始。

在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中,“此在”的“本真存在”,是作为自身的人。

人的正当身份不是观察对象的主体,更不是世界的主宰者,而就是人本身,是存在的守护者。

人对存在的守护就是让存在作为自身显现而与存在同一。

只有能够欣赏这种同一的人,才会如黛玉感慨“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才会如宝玉伤感“病了几日,把杏花辜负了”。​

至于人的真正身份如何让思想转向“另一种开始”,则是海德格尔留给后人的遗产与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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