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红了

桃儿红了

周绍显

农历五月,夜里南风劲吹,桃园里的桃子红了。在南风中摇曳着、蹦跳着、微笑着;时而露出那动人的面靥,时而躲在深秀墨绿的叶丛中,偶尔露出点点羞红……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家和桃儿家的桃园是相连的,面积却没有桃儿家的大。我家住在园子北头,桃儿家住在园子的南边。每逢吃饭两家总往一处凑。但桃儿家人多,很少改善生活。我家常吃肉,桃儿是个馋猫,她一闻到肉香,总端着她那个小木碗来到我家,我娘总是笑嘻嘻地给她拨了半碗子。并且没头没脑地总说:“我的大媳妇应该多吃点,快快长吧!长大了娘要享桃儿的福哩……

桃儿姓张,大名叫张钰桃。她父亲和我父亲都在一个学校教书。他们关系极好,是曾拜过把子的兄弟。桃儿家是富农成分。但我总叫桃儿的父亲“松叔!”,松叔平日里话不多,沉默寡语的,但很和蔼。因我和桃儿是“娃娃亲”,他曾多次给我父亲说:“桃儿早晚是恁家里的人,我不知道啥时就会倒霉哩……”松叔很喜欢桃儿,有时把桃儿抱起举得老高老高。每逢被我娘看见,我娘就高声厉叫:“快把孩子给我放下来!你这死松,吓着了孩子我就撕你的皮!”松叔笑着说:“我的乖闺女胆大,不吓慌!对吧?”的确,的确桃儿胆子很大,记得有一天看见一棵老杨树杈上有个很大的老鸹窝,她很快就爬到老鸹窝前,弄下来一大堆柴禾。

  解放前,家乡有个旧风俗,两家关系好就可以“点干枝”。 所谓点干枝:就是指腹为婚。如两家所生的儿女是同性别,那就互认干儿子或干闺女。如性别各异,生的女孩就是男孩的“媳妇”。 幸好桃儿的母亲生下了桃儿,从此桃儿就是我未来的“媳妇”。 怪不得娘待她那么好,那么亲!

桃儿长得很好看,面若桃花,发如黛,深眸似童话,笑靥绽开,羞遍满园桃花。故此娘多次说:“俺老周家没坏良心,在人堆里挑了个好媳妇……”

桃儿家的桃园和我家的园子紧贴在一起,剪枝,施肥等管理桃园的事“自然”由桃儿的爷爷来负责管。我和桃儿并肩站在一起,笑着看爷爷打理这些树

每当农历五月间,桃子红了,我俩就同拉一领蒲草席子,放在园子的正中间,名为看守园子,实为去吃桃。桃儿最爱吃大白桃、五月鲜、大红桃、蟠瓣桃……

多数是她上树给我摘,哪个熟得透枝,长得好看,长得鲜艳,她就挑着摘下来,堆在蒲席上,然后她又用小扫帚把摘下来的桃毛打扫干净。给我递过去,陪着我一起吃。很多时候娘喊吃饭,我俩都装着没听见,因为吃桃吃得太饱,肚子根本就装不下。有时就把蒲席拉在大树荫下,两人同吃同眠。有很多次吃饱了,她竟头枕着我的腰舒舒坦坦地睡着了。有时,俩人头抵头探讨一些我们自认为世界上最大的事……

爷爷有时看到我俩睡在树荫下,总亲切的捻着胡子笑着,又害怕虫子会钻进我们的耳朵,多次用艾草薰驱虫子。

有一次,同村的几个孩子摸到园子里要偷摘桃子,桃儿看见装着睡着了,任凭他们去摘。我一看,大吼一声想吓走那些孩子们。可是桃儿紧紧扯住我的衣衫,不让我去驱赶那些孩子。原因是,爷爷多次说:小孩儿们嘴馋,摘几个也无妨!我认为:园子是我们的,不许外人来乱摘桃子。我俩开始吵了起来,惊动了两位母亲,桃儿她娘说:“哎呀!天塌了,一对小夫妻吵架哩!”当时我听不明白,晚上就问娘:“啥是小夫妻?”娘用手指狠狠捣了捣我的头说:“真是个笨孩子!”

到了入学年龄了,父亲两手扯着我俩去入学。我俩同班,但不是同桌。那时候封建得很,男女生总是楚河汉界般的,也只能是隔“河”相望,即便相望,也只是偷偷的瞟上一眼。

记得在二年级时,我的语文、算都没有她的分多,年终发压岁钱,父亲给她一块钱,只给我二毛。我很生气——她只比我多考几分,父亲就如此偏心?!桃儿一看我生了气,就拉我去大街玩。我不去,她就跑到街上杂货店买了二毛钱的糖块,自己不舍得吃,全都给了我。我数了数:有二十个糖块。我问她为什么都给我?她附在我耳朵旁偷偷地,全身滚烫,无法再掩饰自己的羞怯,喃喃的说道:谁教“俺是恁媳妇哩!”

     三年级时全县小学作文竞赛,我获得二等奖。县教育局给我发了一个精致的文具盒,还有一个大日记本。回来后,我就让桃儿挑选一种,可她说啥都不要。后来还是俺娘把文具盒给她送去了,那时我心里就纳闷,既然是我媳妇,咋能不要我的东西呢!

四年级下学期的一天下午,我和桃儿去参加义务劳动回到教室,发现教室的黑板上赫然写着:周绍显、张钰桃。我的名字写得大,压住桃儿的名字。并在名字旁写两个“子” 字,中间用一横道把两个字给串起来!桃儿一看,立马就找写字的同学。她听说是一位姓宋的同学写的,就扑上去给宋一耳光。宋的个头大,把她压在在地下我一看,竟敢打我“老婆”, 我就骑在宋的脊背上双手开弓,正打在兴头上,我们的班主任高春枝老师来了,把我三个人拉了起来,每人批评了一顿。就在回家的路上,桃儿满口说我是个浑蛋!原因是两个男生压住一个女生,不是浑蛋是什么?

1958年反右开始了。没想到,老实本分不爱说话的桃儿父亲,竟成了右派。既然被打成了右派,那自然就要被送到一个农场劳动改造去。临走时,我和桃儿去送别松叔。大街上不少人表露出无奈和悲哀同的眼光,也有人不屑一顾。临别,松叔拉着我俩的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一定要完成学业,做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你们的终身大事,等长大了要操办好……”然后我俩看着他双眼噙着热泪离开了我们,我们哇的一声都大声哭起来……

1959年自然灾害来临了。 农场里的领导要拉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每天除了劳动就是批判。那时叫“大辩论”, 实际就是人为的斗争和体罚,日子实在难过极了。松叔得知他的一位得意门生是新疆的领导,而他的这位门生在得知他的情况后,就来信让松叔到新疆去。夜里,松叔从农场偷偷跑回到家里,和我父亲商量着去新疆的事。当时我们两家都没有钱,父亲想尽办法,七凑八凑才凑了一些钱。当晚就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送走了松叔。

松叔走后,农场有五个领导模样的人来到桃儿的家中,正巧我也在那里。有个干部手指着婶婶大骂着。我气极了,就和这个干部吵了起来,当时就有人要捆我,我父亲给人家好说歹好,才算了事。但临走还捎带走我家门前的两棵李红桃树。从此我家偌大的桃园也就遭到了灭顶之灾——被当时的大食堂毁了后当柴烧了。

自从松叔逃匿后,婶婶就成了挨整对象——她有两个身份:一是富农分子家属;二是右派分子家属。她每天除了劳动外,就是挨斗。桃儿见到我就哭!我曾经劝过她多次:要坚强,要振作!可她就是振作不起来……

而更严重的打击还在后面。1960年,生活更加艰辛,婶婶望着几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哭了一夜。天亮时,生产队长敲响了上工钟时,社员们发现我婶已经僵硬地挂在屋后的树上。婶子死后,是我父亲央亲托友地给婶弄了一口薄棺材,才草草埋在桃园边的地埂上。桃儿望着弟弟、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围观的社员们没有不掉泪的……

之后,父亲就把家中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了远在天边的松叔。松叔来信了,说要让桃儿带着她的弟弟、妹妹去新疆。

前去新疆时,我母亲去宝丰偷卖了自己的首饰,父亲到神找亲戚又借了部分钱都交给桃儿,我们送她姊妹仨到许昌车站。车站上火车喘着粗气不时地释放着灰白色烟雾,快要开车了,桃儿忽然从车上跳下来向着父亲扑通跪倒,恭恭敬敬地向父亲磕了三个头后就马上回到车上,隔着车窗父亲千叮咛,万嘱托,到新疆后一定要勤来信。

火车拉着响笛飞快地向前奔驰,我沿着月台招着手嚎啕着疯狂的追逐着列车……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没结束,一打三反运动又开始了。由于我父亲参加过党的地下组织,护送过陈毅、邓小平等过汝河,被当时的“组织”污蔑是叛徒、历史反革命、阶级敌人。我给桃儿写了封很长的信,桃儿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说:等到明年桃子红了,一定要把咱们的终身大事给办了,并叮嘱——不管千难万难,一定!一定……

1969年5月桃子红了。仍身陷囹圄的父亲就急着写信催桃儿,要她回来。他要亲手给我俩办终身大事,又让我亲自发了一封催她的电报,还让我到生产队的桃园里去买些桃子回来。他认为——桃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天,二天,三天……过去了,我看看放在盘子里的桃子开始发皱了。我就给这些桃子不停地淋水。

七天、八天、九天了……,盘里放置的桃子尽管我多次淋水,它们还是烂掉了!可是桃儿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是桃儿的弟弟从新疆寄来的。我欣喜若狂地折开信,我惊呆了,木然地坐在地上……

原来,桃儿正准备回来时,松叔却因为太激动,突发心梗仙逝了!办理了松叔的后事后,为了准备我们的喜事置办简单的“嫁妆”,桃儿到兵团团部去借钱,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她去团部借钱时,团部的一位无赖领导却把她给糟踏了。一向脾气倔强的桃儿,就一头扎进一口水塘中,等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漂在水面上……

得知了事情原委后,我惊呆了!我泪如雨下。突然的打击,让我心中的一切希望都成了死灰和泡影!

我抱着头,呆呆地看着远方——老天啊!你为什如此不公,在桃子本该成熟的季节,你为什么如此残忍,轻而易举地就毁灭了我们的梦——

桃子熟了,而我的桃儿,你又魂归哪里? 

作者(前排右)与当年的知青伙伴。

作者当知青时候的照片。

 

 作者简介:周绍显河南省郏县老三届知青,於1968年8月挿队于郏县安良公社三岔沟大队,1978年复招考中河南省中医学院学习。后分配到许昌,因家中劳力不足,又调回至郏县。2001年退休,退休后曾任<<广阔的天地>>杂志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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