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5】“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昌宏作品
父亲的车站
昌宏(德国)
我懂事那年做了件囧事——忘记了父亲的模样。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冬日的早晨,母亲打开房门,旋即对我和弟弟大喊:“看谁来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已经站在屋子中央,他弯下腰,把脸贴近床沿看着我和弟弟。那是一张消瘦的脸,鼻梁很高,头戴一顶高耸的帽子,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瓦西里叔叔(后来,院里的小孩儿都这样叫他)。他专注地看着我们,眼里满含着笑。
母亲又喊:“快叫人!”老北京的教育是,客人来了,小孩子要赶紧叫人,否则就是失礼。我和弟弟一起叫起来:“叔叔!”
一阵响亮的笑声穿透了木板门和窗纸,在四合院上空盘旋。
笑声惊醒了隔壁的郭大大。他连续两夜在商店门口拿号排队,也没能买到那只心仪的多用柜。他正睡着回笼觉儿。
笑声打断了北屋蔡工的冥想。昨晚他与东屋刘大爷、西屋李老师还有前院儿的大熊玩升级(一种扑克牌游戏),他抓了两个鬼加五张主牌竟没能抠底!他正带着700度的眼镜沉浸在复盘的冥想。
笑声震惊了东屋的一鸣叔叔,他抡圆了巴掌,正准备给屡次尿床的儿子终身难忘的一击。
全院人都听到了父亲的的笑声!
父亲在外地工作,虽有探亲假,可日子很短,在北京南城那间逼仄的平房里,父亲陪伴的日子多已模糊,唯有他每一次令人惊喜的归来和匆匆的离去,深深刻印在我的童年。
父亲的离去都是匆匆的。每当母亲用一元钱买来的肥猪肉(猪肉是不写副食本的),炒成两罐儿炸酱,小孩子心里就明白了。那时,我还不能去送父亲,大人们总说小孩子在火车站会跑丢掉。
喊一声“爸爸再见”,就见那高大的身影在院门口一闪,小孩子就知道父亲走了,走在北京秋天的风里、冬天的雪里。冬夜里狂风撼动窗纸的声音便更吓人。
长大些,大人带我们送父亲去北京站。发车前,父亲的同事,一个叫陆俊的叔叔从车窗探出头来,挤弄着眉眼说:“笑一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在阳光下出怪样儿,金色的夕阳把他的脸颊一分为二。
父亲依然专注地看着我们,眼里没有了笑,直到绿皮火车载着他在光影和雾霭中消失。北京的建筑很多,我唯独不喜欢北京站!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响应号召去了重庆,此后是20多年的漂泊,从重庆到西安,从西安到保定,从保定到大兴,最终才从大兴调回北京。
二十多年里,弟弟被蜂窝煤烧伤了脸,我玩骑马打仗摔折过胳膊,我们都患过几次大病。
二十多年里,唐山地震过一次,街坊四邻在陶然亭住了几个月的抗震棚……
父亲回京那年,我刚满二十岁,考上兰州大学。打行李时,父亲说:“我就是二十岁离家,谁想这孩子走得比我还远呀!”
后来,我一路向西,沿着欧亚大陆桥去德国自费留学。那是1992年,自费生全家的积蓄难买一张国际机票,自费生要靠假期打工维持生活。
假期打工,德国工厂的规矩令人费解:它们大多凌晨6点钟开工,下午2点多钟就停机下班了。工人们要早起,老板也要多付两小时早班费,何必呢?暑假在德国工厂做工(德国人多喜欢在暑期休假,工厂就集中招学生工顶替)我总要凌晨4点起床,乘车进城。
进城有汽车、地铁,也有火车。火车离家最远,那是波恩南郊的一个小站,车次也少。我宁可多走一段路,也要坐火车。即便在盛夏,德国的凌晨依然寒气逼人。远处站台上有一个高大,戴着高耸帽子的身影,他在灯光和熹微的晨光中踱着步子候车。整个暑期的凌晨,我都远望着,却从未走近他。我坚信,那是父亲的身影!
这个故事,我从未对父亲讲过。
父亲在晚年患有肺病,走路吃力,每一次送我回德国,他都站在小区门口的大马路上。我说:“马路上车多,您还是站到步行街上吧!”父亲点点头,车子开动后,远远地望见他又回到大马路上,急得我一到机场就给家打电话:“爸,您没出事儿吧?”
那时,我不知道,步行街上有树呀,父亲望不远。
最后一次送我,父亲送到房门口,他依然高大消瘦,张开手臂对我说:“再抱一次儿子吧!”
那时,我不知道,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就要走了,那是他给我的最后一次拥抱!
年前去火车站送人,偶遇波恩大学的老学长胡教授。退休后,他仍旧两边跑着。开门三句话,自然就谈到了孩子。他儿子曾是公认的神童,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在曼海姆一家跨国公司任职。公司原打算派他儿子去澳大利亚工作几年,跨国公司大多是这样的,有海外工作经历,才好尽快地升职升薪。为了这事儿老胡没少劝说鼓励,他儿子却执意不肯去。
他儿子说,您那一代人年轻时插队,进而上大学,再而出国……人生就像一个个漂泊的车站。我只想守着一方水土陪伴我的儿女。
“也许,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终难免一生漂泊!”老胡说完这话,火车就开走了。
2020年,还没有仔细看过春天,就已见街边的落叶。到了父亲节,车站都是寂寥的,车厢都是空荡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我的心又一次飞到了父亲的车站,亿万道冰凉的光线剑雨般向我打来,仿佛释放着亘古以来难以尽数的痛苦!
我又看见了父亲高大消瘦的身影……
【作者简介】昌宏,插队德国28载,打过零工,做过教师、翻译、旅行社经理、记者。文章大多发表在《欧洲经济时尚导报》、《欧洲新报》上。年轻时渴望远行,到中年,方知故乡难回。过去的,都已远去。珍藏的,如歌如酒,边走边吟,与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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