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
——访中国美协副主席、
中国美术馆馆长、
雕塑家吴为山
中国艺术报记者 张亚萌
36年， 600余件雕塑作品，其中有400余件关乎五千年中华文明史上的杰出人物与事件，另有10余件作品表现人类命运共同体主题，更有70余件红色革命历史题材雕塑——一串数字，构成的是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雕塑家吴为山的创作生涯。
36年以来，吴为山将中国优秀历史传统与红色题材相结合，以雕塑艺术为时代立下了座座丰碑，书写了一段艺术的史章。吴为山一方面立足中国艺术，扎根中国传统文化，创作了大量具有中国精神、中国气派、中国风格、表现中国历史伟大进程的雕塑作品；另一方面他倾力创作的展现建党百年、红色革命之作，记录了中国共产党百年奋斗历程中的重大时刻，同时也记录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壮阔画卷，更以这些主题性雕塑创作，展现一位雕塑家对中华民族精神的文化守望与初心回归。
不竭的源泉
相较其他题材而言，吴为山的主题性雕塑创作数量不算多，但绝对能够博得巨大“流量”——于党的百年华诞之际开馆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西侧广场正北侧中间，5米高的座台上，基座高1米、主体部分高7.1米、总长21米的雕塑《旗帜》就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巨大党旗，气势如虹，金色党徽光彩夺目；当参观者走近这面旗帜时，会被一大片红色所感动——鲜红的党旗是血染的风采，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也是无数人跟党走、抛头颅、洒热血的象征。与这件雕塑有关的一串数字，则象征着“1921年”与“7月1日”，“作品以现代抽象雕塑的艺术形式展示于世人面前，昭示我们这个新时代，也昭示着我们的党正年轻”，吴为山设计、创作并领衔制作的《旗帜》不仅仅是一面党旗，更要用艺术的形式充分体现党的精神——在两年半的创作时间里，对吴为山而言， 《旗帜》是形式美的创造，更是文艺工作者深刻理解中国共产党初心与使命的过程。
由吴为山设计、创作并领衔制作的《旗帜》雕塑坐落在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西侧广场 36年前的1985年，时值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吴为山的家乡江苏盐城请年仅23岁的他创作了雕塑《新四军东进》，这成为日后他众多主题性艺术创作的“先声”；2008年，他为新四军纪念馆创作了《东进》，借助一个吹军号的士兵形象，“吹响”了东进号角；2020年，他又为新四军纪念馆创作了《铁军忠魂》，以新四军指战员奋勇冲锋的群像，引导观者回到那烽火岁月。这些主题性创作“绵延”于他的艺术生涯之中，而最先以整体性和系统化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却是他的“中华历史文化名人”系列雕塑。 “社会转型期，价值取向多元，很多年轻人对中华民族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都逐渐淡忘，这是很危险的——如果我们没有人文科学的支撑，一个国家不打自倒。”吴为山说。有感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文化转型”困境，更出于对民族文化守护、弘扬、重塑的责任，吴为山开始了“中华历史文化名人”系列雕塑的探索：鲁迅、陶行知、林散之、高二适、费孝通、季羡林、钱伟长……为时代造像，书人文华章。“我开始塑造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希望通过他们而形成丰碑，影响民众，也向世界展示中国人的风采。”他说。 而在创作《聂耳》《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主题雕塑》时，吴为山进一步意识到他在手中塑形的杰出人物，有很多都关涉20世纪中国革命历程，更有不少优秀共产党员的形象，“我就把对中国历史人物的表现，与展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自觉地联系起来”，《焦裕禄》《雷锋》《王进喜》《孔繁森》《南仁东》《王继才》《袁隆平》《彭士禄》……诸多英雄劳模、时代楷模，成为他手中塑造的鲜活的形象。 “当我们将红色文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融为一体时，就会明白中华民族为什么能够生生不息，并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过程，其中饱含中华历史文化的精髓。”吴为山说。在他看来，孔繁森“一个共产党员爱的最高境界是爱人民”的肺腑之言和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声疾呼不谋而合；当代中国努力构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理想，与孔子“四海之内皆兄弟”“有朋自远方来”的宽阔胸怀遥相呼应：“党的百年历程中涌现出来的楷模，和历史上的杰出人物，都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而有所不同之处，是他们更有共产主义理想，有共产党人的初心，而这个初心就是建立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基础之上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历史担当。”
吴为山
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百年革命历程融合为同一片创作沃土，吴为山在传统文化中找到深厚博大的民族精神、智慧、情感、意志、奉献与成就；在党的百年征途中找到中国共产党的初心，找到为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的根本；在新时代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人民奋斗、国家进步、时代发展的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典型故事；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找到我们的理想、我们的追求、我们的自信——“100年来，中国共产党带领全体中华儿女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这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壮举，也是我创作的不竭源泉”，吴为山说。
创造的跨越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从求学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到创立南京大学雕塑艺术研究所与美术研究院，从执掌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中国雕塑院到任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肩负起接续中华美育传统之使命；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在他去欧美游学之后，他再次去敦煌、麦积山、龙门、云冈，他更为自觉与主动地与那些历史的巨作对话，并从研究的角度将它们与《大卫》《思想者》等西方关联和比较，以一种超时空的文化之心，触摸这些在人类文明史上永存的东西方作品，从而鲜明地提出了“写意雕塑”的文化主张，他的雕塑风格与形式也愈发成熟。“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中国的美术家要找到支点，才能在世界艺术史图景中立定文化坐标。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在对中华美学精神、对中国传统雕塑艺术进行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写意雕塑’的概念。新时期的中国写意美术，要向世人展现中国文化，讲述中国艺术家的梦想，树立大写的中国人。”吴为山说。
超越时空的对话——达·芬奇与齐白石 2012年 立于意大利芬奇市利奥纳多·达·芬奇博物馆和图书馆 吴为山 在他看来，艺术通过形式的创造来表现一种美的秩序，或曰秩序的美；而介于写实与抽象之间的写意雕塑“是最为深刻也最为神妙的写实，它不为某一个具体形象的外形所束缚，而是直击万物的内核，且把握精神的本质，为此，可舍去不要的表象，因而更可以发挥艺术家的想象，深化主观表现”——形式、语言与风格，对创作者而言，并不能构成障碍，反而可以成为提升艺术表现力的元素——对主题性艺术创作而言更是如此。 “到马克思的故乡去，走马克思走过的路”，熟悉吴为山艺术的观众，能够回忆起他在2015年恩格斯诞辰195周年之际，为中央编译局创作的马克思、恩格斯雕像，“那时候我系统地看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手稿和故事，对他们有了更为理性的认识”；2018年，吴为山为马克思创作了一尊巨大的雕像，并于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之际揭幕于马克思的故乡德国特利尔市；2020年恩格斯诞辰200周年之时，他为恩格斯画的两张素描像，成为中国邮政发行的《恩格斯诞辰200周年》纪念邮票。“中国共产党在继承与发展马克思主义的过程当中，把它与中国历史传统和中国社会现实紧密相连；而这些年当中，我创作的不少关于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都希望通过艺术的表现手法体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过程。”他说。
伟大的导师——马克思、恩格斯 2015年 吴为山 中国美术馆藏 在《伟大的导师——马克思、恩格斯》中，吴为山充分利用先前创作的经验，并结合在马克思故居参观研究的成果，设计了一坐一站的场面，从正面看，“马克思坐在椅子上，恩格斯于其身后，充分体现了恩格斯对马克思的尊重：在马克思整个学术革命生涯当中，恩格斯是他最好的助手和合作者，所以他们之间既是战友关系，也是志同道合的共产主义者；马克思两眼炯炯有神，恩格斯意气风发，展现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精神状态”。而从背面看，两个人、一把椅子，又构成了一种三角形的稳定感，像一座山峰，更像一座丰碑，“这种三角形的稳定均衡感，也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的坚实、雄厚与博大”，吴为山介绍。 吴为山将革命导师的造型概括为一个三角形，将孔繁森的形象意象化，立于西藏高原的风雪之中：头顶大檐帽、身着皮夹克、外披棉大衣、脚踏厚靴子——吴为山用这些元素，“把孔繁森置于为扶贫而奔走的情境——西藏阿里，遥远、偏僻，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八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袄，这就是孔繁森同志生活、工作的环境；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中国共产党干部，在风雪中行进，与藏族群众促膝谈心，为老百姓做实事”，在他的手中，孔繁森的形象在险恶的环境下巍然挺立，化为共产党人精神的丰碑。 艺术创作总要“返回故乡”——或从故土的文化资源中找到滋养，或在故乡进行在地性创作。吴为山基于江苏本地文化而生发的代表之作，不仅有《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主题雕塑》，更有南京渡江胜利纪念馆大型主题雕塑《千帆竞渡》。雕塑主体分六组，拔地而起立于江边，形如数组风帆，又酷似风展红旗，在浩荡长江的波涛声里，富于律动与生命，“就像大军渡江时的桅杆群”。整个雕塑的直线柱体形式以国旗的五角星为截面，它是视觉形式的中心，更是主题，“我把它做成'红星闪耀中华’，是所有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夺取全国胜利的一个象征” 。尤其在夜晚，雕塑革命柱体底部射灯由下而上，与闪耀的五星相呼应，光体崭然，雄踞江岸，俨然如浩瀚历史时空中的闪亮灯塔。《千帆竞渡》是革命的浪漫曲，是红色的交响乐，是战斗的诗章，成为南京大地上充满英雄主义情怀的新地标。“我用抽象艺术的方法、用设计艺术的理念来做这样一个大型纪念碑。”吴为山说。 吴为山的主题性雕塑，自然而然地把写意雕塑的研究成果与创作方式运用其中，在展现崇高精神性的同时，又具有高度写意性，“我希望它们能充分体现中华民族文化在表现中国历史与现实题材时的形式与内容的相互关系”；同时，它们也更展现出中国文化基础之上的时代精神性与中国当代艺术家在融合中西过程中的艺术创造性。 由是观之，具象、意象、抽象——手法与风格都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艺术家要有真情实感——真情实感从哪里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真情实感是从真正了解可歌可泣的人和事、从波澜壮阔的历史中获得的精神洗礼，从中来激活你的创作灵感，感动你的灵魂，会让你情不自禁地动手、动脑、动情、动真功夫”。
艺术的力量
“动手、动脑” ，深入研究、深入生活的“真功夫”，更是每一位艺术家的“基本功”。今年6月，吴为山创作的《陈望道》落成于上海复旦大学《共产党宣言》展示馆，“他告诉人们：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是对的，中国共产党是人民幸福、民族兴盛永远的选择”，吴为山谈及这件作品的主题时这样说。
吴为山
在接到创作任务后，吴为山赶赴上海，拜谒陈望道先生故居，查阅资料，与复旦大学相关专家学者深入交流。“陈望道先生的一生当中有许多值得立碑的时刻。我研究了他各个阶段的照片和资料，虽然他在复旦大学当校长时德高望重的长者形象十分适合塑像，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他在工人夜校演讲时的形象，因为在上海有幸见到一张他冒着风险在上海工人夜校宣讲马克思主义的图片。透过图片，一位翻译家、演说家、传播者的风采强烈感染了我，成为雕塑创作的灵感。”如今这件雕塑展现的就是这一幕：在夜校讲台上，陈望道从容站立，手持《共产党宣言》，胸有成竹地向大家传播着马克思主义。“为一个人塑像，很重要的就是你要找到最能代表他一生当中最辉煌的那一点”，吴为山说。 而多次去延安考察、学习、交流之后，今年7月，他创作的《文艺的号角》与《走向大鲁艺》两组大型浮雕在延安文艺纪念馆揭幕，两组大型浮雕皆长11.5米、宽4米。《走向大鲁艺》是以鲁迅向前迈步的形象为主体，展现文艺号召中华儿女浴血奋战，引领中国文艺从小鲁艺走向大鲁艺；《文艺的号角》则展现一位八路军战士站在高高的黄土高原上吹响前进的冲锋号，用艺术作品鼓舞人：“在这两组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我借鉴了不少延安时期版画的艺术语言表达方式；而在内容方面，除了融入战斗场面、《黄河大合唱》，更重要的是延安的两个元素：一是黄河——黄河在咆哮，中华民族的热血在流淌；另一个就是宝塔山，它是一个灯塔、一个坐标，是延安精神的重要象征。” “要做出好的作品，就要深入生活，深入生活的目的不只是看表面现象，要在情感上获得深层次的感动。”吴为山说，美术作品想要真正走进当代人的心灵，唯有以新的审美创造，突破固化的思维模式、表现样式，用新的内容、新的形式，为人民塑像、为时代立碑。 吴为山认为，题材的延伸与拓展，已经成为党史题材和主题性美术创作的当代课题：“时代不断地向前发展，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涌现出许多时代英雄，他们虽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但在科技、教育、文化以及工农业等各个领域尽显神威。因此，我们要在题材内容、表现形式和创作手法上有新意，这个'新’不仅在思想上，还要在审美境界上——在吸收借鉴前辈美术家成功创作经验和创作手法基础上勇于突破、勇于创新、精雕细琢，用具有当代视野、民族特色、中国风格的艺术语言创作，才能涌现出一批具有厚重历史感、能够体现艺术的时代特征、具有持久艺术魅力的佳作与力作。” “中华民族伟大历史、中国共产党人、新时代的精神，将这些因素融汇，才会产生创作的动力；当它化为艺术创作的方法和形式的时候，就勃发出精神与审美的张力。”吴为山说。 一尊尊雕塑，青铜与石头铸就，在经过塑造、塑形、塑神、塑魂的过程，经过1800摄氏度的高温熔炼，经过模制的凝固，最后化为精神的形象、人类的楷模，矗立于不同的文化热土上，呈现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在那些青铜和石头里，可以传达出一个民族自强不息、勤劳朴素的特性；在那些青铜和石头里，可以传达出中国共产党100年以来，仁人志士、革命先烈的信念、理想与牺牲；在那些青铜和石头里，可以表现出一代代中国共产党人坚持理想、不忘初心，在崇高的信念之下，不断追梦筑梦，为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的奋斗业绩——这就是我为什么用雕塑来凝固这些承载着伟大精神的人。”前进在中华艺术的追梦征途上的吴为山，回顾自己36年的艺术探索，感慨“是时代把我往前拉” ——他还要站在民族文化整体高度上，不断回答“塑者何为”的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