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的消失|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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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田上的厂房,以及仅剩的水面)
“葫芦头没了。”
弟弟在电话里淡淡地告诉我。尽管我早已知道这一定是葫芦头的结局,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一紧,有些淡淡伤感。
我少年时代,不知有多少个夏天的中午,都浸泡在这个叫葫芦头的河塘里。
葫芦头,是我故乡的一条小河,距我家大概三四百米的样子。
葫芦头最初长约百余米,在邵氏坟前右侧,东通过堤坝通小漕河,蜿蜒流向永安河,西侧断头。其东段通向小漕河处,呈一个圆形池塘,往西则是一条狭长的河道,其形如葫芦,故名葫芦头。名字源自何时,已不可考。
葫芦头中西段两岸高埂地杂树杆棵森然,鸟宿蛇盘。两岸的树遮在河道上,阳光要钻过两岸的树木缝隙,才能照到河面上。我记忆之中,除了打鱼摸甲鱼的人,很少有人到葫芦头的中西段钓鱼游泳嬉水——中西段河道浅滩颇少,总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一般钓鱼嬉水,都集中在葫芦头的东段那个圆形塘口,葫芦的大头处。
我小时候,村里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围湖造田。我们不在湖边,无湖可填埋,于是改称填塘埋沟,通过填埋河道来造新农田。很不幸,葫芦头和东小漕河(紧挨小漕河东侧的一条河,也是葫芦头小漕河流向永安河的必经之河)便成为这场运动的牺牲。
我没有问过父亲,何以选择葫芦头和东小漕作为填埋对象。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这两条河两岸高埂地多,河面恰好比较窄的缘故。河面窄,高埂地多,填埋起来就地取材容易。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但是我已经有了记忆。我记得葫芦头东段北侧,架设了抽水设备,边上搭了看夜更的草屋,水泵没日没夜地往地里抽水。小孩子们好玩,天天围在水泵附近,看有没有小鱼被抽水管打出来,顺着地里的小沟冲向他方,一旦发现,顽童们便奋不顾湿身,纷纷抢捞。
也就是在这个看夜更的草棚里,我和同伴无意中撞见了一起乡村艳情,人家连哄带吓,把我们弄走了,也不敢跟家里大人学舌。
抽水的同时,高埂地上归属各家各户的杂树杆棵,也被彻底的砍伐干净,鸟飞蛇游,从此失却怙恃。
树砍完,水抽干,靠人力推土填埋河道工程量实在太大,效率太低。父亲后来告诉我,是向公社申请了使用炸药,把高埂地炸平填埋河道的。
从此,百余米长的葫芦头,只剩下了东段那个形似葫芦头的圆塘,成了名副其实的葫芦头。东小漕河的命运也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东小漕什么也没留下。
剩下的葫芦头,南侧东侧和新填出的西侧,河道有浅滩而逐渐深入河心,而北侧,则如原来一般,深不见底,没有浅滩。
填埋葫芦头后没几年,在葫芦头南侧又在良田里开了条大沟。我们小时候传言说是为了防备苏联人入侵筑的战备沟----准备用以抵御苏军坦克的。当然这是谣传。前些年父亲告诉我,是当时公社的领导,试图在“乌龟地”(故乡地形,状若龟板,中高而四处低)开掘出两条大沟,以打通永安河和永胜河水系。父亲说想法是好的,但是,如果原来的河道不填埋,只要稍许人力物力,便可彻底贯通水系——这是故乡河道纵横的好处。但是,领导们不这样想,于是,劳民伤财,南北两条大沟挖了,除了长满了猪草,里边小鱼虾尤其盛产糠虾之外,没有起到一点作用,按故乡老话说,就是“活畚倒”(方言,意即瞎忙乎,白忙乎)。
而填埋出来的新地,一开始产量极低,只好种些黄豆玉米之类的,过了很多年才肥沃起来,而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
葫芦头只剩东段之后,物产依然很丰饶,我们春秋在河里钓鱼,夏秋在河里搪螺蛳摸螺蛳,夏天的时候在河里游泳。彼时北岸地里种香瓜,都是村里的老人中午在看香瓜,我们这些嬉水的半大小子,常常分工合作,南侧女孩或者更小的小孩,在河里拼命弄出声响动静来,似乎告诉看瓜的人,我们在河里呢。而另外胆大的孩子,则游过葫芦头,到对面西侧浅滩,光着屁股,悄悄爬上河岸,匍匐前进,进到瓜田,趁看瓜人不注意,偷摘几个,用胳膊围着,再悄悄匍匐退回河里,然后奋力向河对岸掷瓜,自然,常常只是掷在河心,然后几个再嬉闹着奋力游向香瓜,把它们送回南侧,和留守的同伴们大快朵颐。当然,还偷过周围自留地上的山芋。没有比这更开心的。
我上大学后,葫芦头的水还是干净的,尤其螺蛳多,弟弟常去搪螺蛳。而我,暑假期间,中午则喜欢到葫芦头游泳。当然,这个时候,也没瓜可偷了,而且,常常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游泳。
后来葫芦头北侧我家的责任田被迫出租给了别人造工厂,厂房造起来后,污染随之而来,葫芦头的水一天比一天脏。有一年回家,弟弟气哼哼跟我说,现在葫芦头的水也脏了,螺蛳都不敢去弄了。
事实上,自从2008年在良田造起厂房,我便再也没有走近过葫芦头,直到前些天电话跟弟弟聊天,弟弟告诉我,葫芦头基本被厂里填埋了。现在只剩下它东侧的小漕河还留个池塘。
一条河就这样,终于被彻底杀死了。尽管它存活的年纪,比我们几代人加起来还要长。
过去父亲告诉我,老风水看故乡乌龟地,说是富贵之地,出门一里三横河,水清则灵。葫芦头小漕河东小漕就是出门一里之内第二个东西向水系,如今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
(原文首发今日头条朱学东的江南旧闻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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