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 张纯静/书 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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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粮
文/张纯静(重庆璧山)
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遭逢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城镇户口的人,干部每月供应口粮18斤、学生20斤。开始还过得去,但后供应不上了。就拿红苕、红苕片、胡豆、红豆、高粱之类的杂粮充数。当时的定量如果用现在的粮食消费来看,是不少的,但没有油脂、肉食、禽蛋之类的副食品,那是仅能维持生命的热量。如果是这样,还好,但是那时是吃“公共食堂”,食堂的管理人员、炊事员、居委干部多吃多占后,吃到我们嘴里的就少得多了。那时候我十一岁,正是“上长娃”,身体需要量大,现在回想起来,从来没吃饱过,常常是饥肠漉漉,特别是那些漫长的冬夜,更是个“饿”字了得。
晚上饿了睡不着,就爬到阁楼上去看看书,好像有古人说过书可疗饥,真的,一进入到书里,饥饿就忘掉了。
我外公是读书人,一生从事教育事业。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任过璧山中学校长,晚年又在家乡大路兴办私立大道中学、小学,任董事长、校长,一生与教育结缘。去世后,别无长物,留下半阁楼书而已。
那时上四年级,识字不多,看书囫囵吞枣,好在半阁楼“书粮”让我尽情享用。什么《红楼梦》、《夜航船》、《文心雕龙》、《天演论》、《厚黑学》、《麻衣神相》之类,书名很好听,其实是看不懂的,我象是个耗子啃东西,啃个角角就丢下,又去啃另一本,《红楼梦》读起来似懂非懂,我很不喜欢那个成天哭哭啼啼的林妹妹。最喜欢的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蜀山剑侠传》、《说岳全传》、《镜花缘》、《天方夜谭》、《福尔摩斯侦探案》、《三个火枪手》……这些书堆在眼前,仿佛一大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我贪婪地扑在上面尽情享用,好多个饥肠漉漉的夜晚,我在书的大餐中度过。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还清楚的记得《天方夜谭》中丞相的女儿,聪明、美丽、善良的山鲁佐德讲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神灯的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强盗……这些无疑是滋养我精神世界的奶粉。
灾荒年终于在以书疗饥的日子中过去了,但过了不几年,人生的另一段苦难日子又开始了,那就是十年的知青生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下农村当了知青。首先从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清理出来。然后被大队民兵连取消了“基干民兵”的资格。农村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缺衣少粮的日子可以忍受,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被打入“另册”, 孤立于知青群体之外,那精神上的空虚,前途的迷茫令人沮丧、痛苦。特别是眼看那些苗红根子正的知青陆续被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而无论我如何表现,在生产队当个记分员也被大队党支部撤销了。肉体的折磨、精神上的极度空虚、对人生的极度失望,阴湿、寒冷、寂寞、漫长的冬夜,我自然想到了书。
看到这些如白花花的大米一样的精神食被焚毁,我好心痛,我动了个心眼,悄悄选了两麻袋我喜欢的书,拉到红五类同学唐春家藏起来。这样,《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水浒传》、《三国演义》、《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少年维特之烦恼》、《基督山伯爵》、《约翰。克里斯朵夫》、《牛虻》、《普希金抒情诗选》……些我平时心爱的书,才幸免于难。后来又悄悄转移到我插队落户的乡下。为了隐藏这些书,我把它们放在一口不装水的石水缸里,想不到这些书,竟成为鼓励我,疗我精神饥饿,熬过十年知青生活的“书粮”。
回想起来,有两本书我印象最深,几十年都忘不掉。一本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本是伏尼契的《牛虻》。这两本书的作者都是女性,但正是这两位柔弱而内心强大的女性的作品,更给我巨大的力量,我从这两本书中吸取滋养我们精神骨骼的钙,让我们在人生的泥泞中站立起来,战胜困难,鼓起我生命的风帆,走过人生之途中的那段艰难的岁月。至今我还记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那段名言:“累累的创伤就是生命给你最美好的东西。”
关于《牛虻》,还有一个小故事。那是当时我最喜爱的一本书,我常常把它带在身边。我常以书中的主人翁牛虻自况。在农村彻底失望后,我象他一样浪迹江湖,背“火烧”(烧酒)跑贵州贩卖,然后贩贵州的叶子烟、辣椒回重庆卖,赚取其中的差价,这就是那时打击的“投机倒把” 。一次在贵州遵义蒲老场被“市管会”的“红笼笼”抓住,本应受到严惩,他们在我走私的物品里搜到了我常常带在身边的那本《牛虻》。他们看出我是一个知青,其中有一个是复员军人,有文化,同情我,他们几个悄悄商量了后,除了把那本《牛虻》 “借”去,教育一阵之后把我放了。现在回想起来,《牛虻》那本书,居然成了我的护身符。那时人们,也和我一样渇求精神的食粮。
这些旧事如梦一样过去了,但细细想来,支撑人的一生的除了财富、金钱,更重要的还有精神的食粮。经济结拮一点,生活清贫一点,还是可过的,但如果没有“书粮” 的滋养,精神世界是会垮掉的,人即使活着,灵魂也是苍白的。现在我已渐入老境,依靠养老金生活,经济上不能说很富有,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经几十年的积累,我拥有了几千册藏书,这满箱满架的书,就是我晚年巨大的财富。就象当年那些老财主拥有滿箱满柜的金银财宝、满仓满廪的粮食一样,我以我满满的“书粮”而感到特别的富足。
世上还有什么金银财宝比这些滋养我的“书粮”更宝贵呢?
《西南作家》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