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读《左传正义》

以前看黄侃的日记,他甚为鄙视王国维,说人家“中年乃读注疏,挟其私智,以炫耀后生”。那意思,只有他黄某人这样自小苦读《十三经注疏》的,才能算学者,看晚了点都不行。
我因为那时对王国维极崇拜,所以看了黄侃这话,嗤之以鼻: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当时王国维已经出版了《观堂集林》,名扬寰宇。黄侃肯定有些嫉妒。
平心而论,黄侃的愤懑也不是毫无道理。要真的论经学小学修养,王国维应该不是对手。不过做学术研究这个行当,并不是你读书多成就就高的。你要有天赋,还要有机遇。前者我相信黄侃不弱于王国维,后者就不好说了。
黄侃抱着经疏,跟老师章太炎一起,不大相信有甲骨文这这东西,非常可惜。因为这些新材料,是一个突破口。老的路已经堵死了,你再厉害,也搞不过王念孙。但你搞甲骨,在小学经学方面就能另辟蹊径。运用现代研究方法,依据索引,甚至都不需要你注疏烂熟,都可能有突破。如果又熟读经疏,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曾经一度也有读遍注疏的雄心,现在早破灭了。我不是黄侃,也不是王国维。黄侃是官宦公子出身,从小就读经史;王国维家境没那么好,但也是秀才。王国维中年才读注疏,其实也不能怪王国维,人家没那条件。我们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那时看到裘锡圭先生的文章,介绍治学经验,力劝大家至少还是要读一部注疏,否则基本文史知识不足,并推荐了《左传正义》,说读的时候,尽可能把每个字都搞懂,先秦的典章制度也很明白了。
是我下了决心读,但没有合适的读本,买了中华书局影印的一套,字迹象蚂蚁一样小。没奈何,只好天天去学校的研究生阅览室,那有一套摛藻堂影印的四库全书,我每天看一段,可是只坚持了大约半个月。一则我看书有画线的习惯,看到好的句子或有趣内容,不在它们屁股底下画点什么,我会不自在;一则那个本子字的行距也很密,而且抄胥毛笔字很差,歪歪扭扭的,实在不美观。因此,大概还没看到“桓公”那弑君篡位的奸人死掉,就放弃了。我的天性不够专一,大概省下功夫读淫词艳曲去了。
第二次重新萌起热情,是因为有一次和同学到裘锡圭家里拜访,见到裘锡圭先生,我们大着胆子问:“您觉得《十三经注疏》是不是一口气全读完比较好?”他笑了笑:“你们有那么好的精力吗?反正我是没读完。”这让我们都很沮丧,这时从隔壁传来一个女声:“老裘,你别以自己来估量年轻人。你年纪大没精力,他们年纪轻,兴许就可以。”
回来后颇激动了一番,找出影印的《十三经注疏》,翻到《左传正义》,开始狂读,可是字迹实在太小,疏的内容又极其烦琐,看了十几天,热情又渐渐减退,最后只是把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看了一遍塞责。
等到几年后买了北大出版社的《十三经注疏》简体横排本,想起当时的决心,才开始进行第三次通读。这次顺利多了,书是自己的,可以随便在上面画;字是排印的,眉清目秀,个子也不小。再加上之前也有过一段读《仪礼正义》的经历,所以虽然疏里关于礼制的烦琐,并没有把我吓退。我以每天平均二十页的速度,几个月就读完了这本一千六百多页的书,热泪盈眶,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啦。
但现在回想起来,又不免犹疑,我真的通过阅读那部书,提高了很多吗?我不能肯定。大约只是得到了心理的满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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