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芸斋来信 ——怀念孙犁先生
一
很想回趟天津,再看看孙老的故居静园,再看看与我的居所只隔一条马路的芸斋;也很想去趟白洋淀,亲眼瞧瞧早已在孙犁作品中耳熟能详的荷花淀,还有满淀的芦苇以及用芦苇编织的苇席。只是这些年我一直身滞岭南,乡关迢迢,远隔千里,俗务缠身,未能如愿。每每念及孙老的音容笑貌,怀想至深之际,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悄然打开珍藏在书柜中的那个泛黄的纸袋,里面装载着十多年来发自芸斋的来信,也寄寓着孙犁先生对我这个晚辈的一片关爱之情。
余生也晚,当我走进孙犁老人长期供职的天津日报工作时,他已是年逾六旬的老人了。然而,令我感到三生有幸的是,恰恰是在此后的十多年中,我这个乳臭未干的晚辈,得以沾溉这位文坛巨星的晚岁余辉,孙老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足以让我受益终身。
孙犁与侯军夫妇合影。
二
我第一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在1977年冬天。那时,我刚到天津日报担任农村部记者,一天早晨去锅炉房打水,同事冲着前面刚刚走过的高个子老人努努嘴,说:“瞧,那就是孙犁。”我一听连忙追出去看,却只见到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深蓝色涤卡上衣、微微驼背的老人的背影。
这第一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致于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孙犁先生,脑海里最先出现的总是那个背影。
我真正接触到孙犁先生,已经是在多年以后了。那年,我被调去主编报告文学专版,很快就对这一文体着了迷。可巧,当时副刊上刚刚发表了两篇孙犁早期的报告文学作品,我读后发现了一些新的风格要素,就想对此做一番研究。我草拟了一篇《试论孙犁早期报告文学中的阳刚之美》的论文提纲,想请孙犁先生过目。在写给孙犁先生的一封信中,我甚至还斗胆地对《孙犁文集》中有关文章的体例划分问题,提出了不同意见。记得信和提纲是托文艺部的老编辑张金池转交的。老张曾参加过《孙犁文集》的编纂工作。他一听我对文集的体例提出了质疑,就善意地提醒我说,你不知道吗,这套文集是孙老亲自审定的——你指摘文集的编辑体例,实际上就等于是在批评孙犁先生啊!我听罢暗暗后悔,生怕自己的冒失会引起孙老的不快。
两天后,老张给我打来电话,说孙老回信了,让我去取。我赶去一看,岂只是回信,还有一本孙老的新著《老荒集》,上面还有孙老的亲笔题字——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孙犁先生的签名本。更令我惊喜的是,孙老在回信中不仅完全赞同我所提出的看法,而且对我的探索给予了超乎预料的肯定,他写道:
侯军同志:
读过你的来信,非常感动。看来,青年人的一些想法,思考,分析,探索,就是敏锐。我很高兴,认为是读了一篇使人快意的文章。
这并不是说,你在信中,对我作了一些称许,或过高的评价。是因为从这封信,使我看到了:确实有些青年同志,是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读书做学问,研究一些实际问题。
我很多年不研究这些问题了,报告文学作品读得更少。年老多病,头脑迟钝,有时还有些麻木感。谈起话来,有时是辞不达意,有时是语无伦次。我很怕谈论学术问题。所以,我建议,我们先不要座谈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写信问我,我会及时答复的。
关于你在这封信上提出的几个问题,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的推论,和你打算的做法。希望你以实事求是的精神,广泛阅览材料,然后细心判断,写出这篇研究文章。这对我来说,也是会有教益的。
你的来信,不知能否在《报告文学》上发表一下,也是对这一文体的一种助兴。请你考虑。原信附上备用。
随信,附上近出拙著《老荒集》一册,请你参考并指正。
祝好!
孙犁
十一月十三日
这封回信写于1986年11月13日,距今已经30多年了。现在想来,正是因为孙老的这段话,我才立下志愿,要做一个“学者型记者”;正是因为孙老的这段话,我才能够十多年如一日地“在那里默默地、孜孜不倦地读书做学问,研究一些实际问题”;正是因为孙老的这段话,我才能够在浮躁的世风中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喧嚣,立定精神,笔耕不辍……
三
从此,我与孙犁先生接触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在1987年以后,我搬到报社的宿舍居住,随后,孙老也搬了过来,而他的女儿孙晓玲就住在我的楼下,这使我与孙老之间的信息往还,又多了一个渠道。
晚年的孙犁先生深居简出,不喜热闹。因此,即使我与老人家已经很熟了,我也很少去打扰他。倒是经常有同事前去看望孙老,邀我作陪,使我多了一些与孙老见面的机会。
大约是在1990年前后吧,报社准备开展有关孙犁的专题研究,分配给我一个课题,就是结合新发现的孙犁早期著作《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写出一篇研究孙犁新闻思想的论文。我想,报社领导之所以把这个课题交给我,大概是考虑到我对孙犁先生的办报经历一向比较重视,在一次孙犁作品研讨会上,还提出过一个颇具争议性的论点,即:在广受关注的“作家孙犁”之外,还有一个被人们长期忽略的“报人孙犁”。而今,终于发现了一本足以证明“报人孙犁”的作品,自然的,这篇论证“报人孙犁”的文章,也就非我莫属了。
记得那段时间我正在生病,利用养病的空隙,我把孙老的原作仔细地校读了两遍,同时写了许多读书笔记。在动笔之前,我照例给孙老写了一封信,请教几个疑问之点。信是由晓玲的胖儿子张帆捎给孙老的。当天下午,还是由这个小家伙把回信捎了回来。回信用了四张稿纸,而且是用毛笔竖写的,书法秀润清新,一共回答了七个问题,我把握不准的那些疑点,几乎全都迎刃而解了——
侯军同志:
八月七日大札奉悉。你对这本小书,如此用心,甚为感谢!希望你的文章写得圆满和成功。
我尚在病中,兹简复所提问题如下:
一、卅年代,“集体——执笔”这一写作方式很时髦。另,当时重视集体。三,可能开过一两次会,如写作前讨论一下提纲,及写成以后,征求一下修改、补充的意见等。最后请通讯社主任刘平审阅等等。
可举另一例,我的文集中,有《怎样下乡》一篇文章,文后列了五六位当时同事的名字,说是集体讨论,也是这个意思。
再《冬天,战斗的外围》一篇发表时,还署有曼晴的名字。而同时他写的一篇则也署有我的名字。这是因为当时在一起活动,表示共同战斗之意。
二、有关西班牙的一段文字,可能是有人提出意见后加写的,可移到该段之后。取消是不合适的。
三、当时通讯社有些资料,其余可能是我那时有一些读书笔记小本子,从冀中带到山里。
四、通讯社可能还有几位老人在世。近年和我有联系的,只有张帆同志,他在北京中国新闻社工作。但我记不清他是否参加过讨论。
五、此次在新闻资料重印一下,其主要目的是严格校正一下文字,使它成为一个清本,便于今日阅读。所以,在审核内容、校正文字方面,务希你多加帮助。
六、至于大的形式及内容,以及“集体——执笔”均按原样,以存时代风貌。
七、我给你的字幅,我忘记是几句什么话,如果是搬家之前写的(一九八八年)则大多是抄自诗品一书。
专此,祝
夏安!
孙犁
八月八日
依照孙老的指点,我的论文很快就有了眉目。我把论文的题目定为《报人孙犁及其新闻理论的再发现》。我写得很用心,力求做到考证精审,立论有据。写了一个星期,洋洋一万余言,随后就刊发在天津日报主办的《新闻史料》杂志上。孙犁先生看到这篇论文后,当即给我写来一信:“昨日见到《新闻史料》,当即拜读大作论文。我以为写得很好。主要印象为:论述很广泛,材料运用周到。实在用了功夫,很不容易。衷心感谢!”
这封信后来被张金池发现了,立即拿去刊登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上。许多朋友读了以后对我说,孙犁先生从不轻易表扬人,可这封信里却写了这么多夸奖你的话,可见老人家是真的开心了。
四
孙犁先生的身体,自九十年代以来一直不好。农历壬申年(1992年)四月初六是孙老的八十大寿。天津文学界的同仁打算给孙老做寿,被孙老以身体不佳为由婉拒。我知道孙老一向不好热闹,也就没有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静。但为表达自己的一番祝福之意,就精心撰写了一副寿联:
兰为伴,菊为伴,欣清气盈窗增鹤寿;
笔有情,墨有情,化书香满室慰文宗。
拟好文字,本想自己挥毫涂抹一番,但又怕我那几笔破字过于蹩脚,有伤大雅,便特意请津门名书家陈连羲先生用大红宣纸写好,在孙老生日的前一天,交给孙老的女儿孙晓玲。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吧,晓玲的儿子给我带来了孙老的一封信,很短,毛笔竖写,文曰:
侯军同志:
贱辰蒙撰写寿联,甚为感谢!您多才多艺,写作俱佳,令人欣喜。并望代向另一位书法家致谢!
我一切如常,然身体情况仍不佳,故迟申谢,希原谅。
即祝
夏安!
孙犁
六、十一、
这封信我一直珍藏着。有几次负责编辑副刊的同事找我征集孙老的书信和文稿,我只是交出了其他的几封信件,却没有把这封信交出去。南下深圳之后,负责编《芸斋书简》的刘宗武先生也曾来信询问我手里是否还有孙老的信稿,我犹豫再三,也还是没有交。我的顾虑主要在于,在这封短信中,孙老对我个人讲了一些赞扬的话,我自己对此是深感惭愧的,自忖如果把这封信拿出去发表,恐怕难辞借名人以自重之嫌。再说,孙老也素来不赞成张扬,我把他这封信发出去,说不定还会引起孙老的反感。因此,这封短信一直被我尘封着。
然而,我后来从刘宗武先生那里了解到:孙犁老人在去世之前,对自己其他著作的出版不闻不问,唯独对《芸斋书简》表现出特殊的关心,甚至过问到书中收录信件的具体数目。想到这里,我不禁一丝愧疚袭上心头。无论如何,书信乃是孙老著作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当孙犁先生于1995年突然宣布封笔之后,他笔下的只言片纸顿时如凤毛麟角,倍受研究者重视。自己岂能凭一已之愿,而把孙老的文稿秘而私之呢?于是,当2013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高为先生,为出版《孙犁文集》(补订版)而给我来电征集孙老信稿时,我毫不犹豫地把这封信稿交给了他,还把原件也给他扫描了。他很高兴,说要是大家都像您这么爽快就好了。我内心浮起一丝愧疚,回答道:“孙老的文字太珍贵了,我不能让他的文集再有遗珠之憾!我希望你们的补订版,能有更多像这封信一样的‘流沙坠简’归流入海。”
修订版《孙犁文集》
孙犁塑像
题图:孙犁与侯军夫妇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