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小说前沿·绝症（谢复根作品）ll 总第594期 / 开普饭

本期制作：孟新龙

绝症

文/谢复根（浙江）

走出市医院大门，一个可怕的念头牢牢地占据了县长甄叔定的心里：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的仕途就此走到了终点，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倒计时时长三个月！

这是刚才老医生在得知他的身份时，推心置腹后给他的结论。并说，从现在起，你要好好安排或者说规划一下这未来的三个月时间该如何度过？

从老医生的话里可推知，所谓三个月，其实有效的时间段也就是开头的第一个月，第一个月，没有多大问题，自己还能作自己的主。第二个月，那就身不由己了，是和病魔拉锯战时期，一会儿疼一会儿不疼。最后一个月说白了是在被病魔折磨中慢慢等死，即“等死期”。故自己所余的人生，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这开头的一个月。那么这一个月，他甄叔定到底应该为自己还是为公家活呢？换句话说，这三十天的宝贵时间该献给谁？当然，他唯一庆幸的事是，这次避开县医院来市医院就诊，谁都没有告知，是明智的。否则，他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甄叔定是县长，一县之长。几十年里，他为了公家的事，确实做到了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此，老婆、孩子都对他颇有怨言，说别人当官都把家里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唯独你，把家弄的不像家。对于老婆孩子的怨言，甄叔定是默认的，故一遇上这样的情况，他从不像在县里上班时那么霸气，而是选择忍气吞声。谁叫自己对不起妻儿、对不起这个家呢？当然，对妻儿对自己的不理解，他也时有不满，自己四十有五，做到县处级，如果再努力一把，做到厅级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自己这样拼命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让你们走出这个家，在别人跟前，脸上有光彩。

而现在自己的生命有效期只有一个月，再有什么梦想也是痴心妄想了。唉，他该如何处置这屈指可数的一个月呢?实事求是说，甄叔定不是个怕死的人，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他知道凡是人都要死的道理，只是在这个还不该死的年龄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心有不甘啊。可是不甘又如何？在社会上，有些貌似无路的地方，可以依靠人际关系还能找到一条生路，可是在阎王老子那里，无法可施，只有“华山一条路”！

甄叔定在停车场里找到了自己的车子，打开车门，茫然地坐进驾驶室，茫然地启动车子。按理说，检测报告出来了，他应该回县里，不回县政府办公室，也要回自己的家。可是在途经岔道时，他下意识地拐上了另一条道，至于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

车子往前开着，不久，前面出现了一片白晃晃的水域，一条拦着这片水域的长堤。

甄叔定记起来了：这条长堤就是三年前，自己带着全县人民一起奋战了足足半年的时间修成的。为了修这条堤，当时有多少人眼红啊！谁都想吃这块肥肉，多少人求他，多少人暗示他，但是他甄叔定谁的帐都不买，硬是把堤修成了一条百年大堤。而现在，这条大堤为了自己的使命，牢牢地固守在这里，昼夜抗击着一浪又一浪的浪潮冲击；而自己呢，最多还有三个月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再也见不到它了。唉，人生真是苦短啊！

他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这个县，决不会因他的离去而停摆。俗话说得好，这地球离开了谁都能转。但自己这个家，将会因他的离去而在生活上大大地打一折扣，老婆常年身体不好，就拿那么点病退工资。儿子争气，凭着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份比较理想的工作，可是每月的房贷却是一个很大的压力。而自己以前居然一分钱都没帮助过他，真的太不像一个做父亲的人了。自己还剩下一个月的有效期，能为儿子和妻子做点什么呢？甄叔定心里也没有底。

这时，手机响了。甄叔定拿起手机，“哪位？”电话里的声音：“甄县长，是我，我是大头啊。”甄叔定说：“哦，大头，有什么事？”大头说：“甄县长，你忘了我前些天跟你说过的事？让你把那个工程给我。

甄叔定记起来了，那天，大头确实跟他说过那件事，其实岂止大头，那个工程好多人都盯着呢，就像当年修的那个大堤。不过，在所有人的暗示里，大头的许诺是最诱人的。大头说，只要把工程给他，他可以先拿出一半的利润给他甄县长。但是，他不敢答应，他知道，如果按着大头的意思去做了，那就意味着自己受贿，一旦东窗事发，那就不要说仕途完了，自己很可能在大牢里度过余生。这账他会算。可是现在不同了，留给自己的有效时间只有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要为自己，不，为自己的家考虑考虑了。

甄叔定就说，“大头，你有多大诚意？”大头说：“甄县长，你只要把工程给我，我可以先给你一半的钱。”甄叔定想起自己最多只有三个月，就问，“那还有一半呢？”大头说：“还有一半等工程一开工就给你。行不？”

甄叔定忽然有了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大声说，“好！大头。你既然这样说，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可以把工程给你，你把余下的一半也准备好，半个月之后那工程就开工！”

大头在电话那头惊喜道：“甄县长，你这算答应了？”

甄叔定说：“我甄叔定在县上何时说话不算数？”

半个月之后，工程如期开工，甄叔定如数拿到了大头的钱。开工时，甄叔定警告大头：“不要在工程质量上做手脚。”大头信誓旦旦：“甄县长，你放心，我决不会！”

说实在的，甄叔定这次从大头那儿拿到的钱，足可以给老伴和孩子美美地过好下半辈子，如此，他到了那个地方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他之所以要警告大头，他知道好多事最终东窗事发，大多源于质量问题的暴露，如果质量过关，那就一切万事大吉。为此，他也暗示大头，他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追加工程款。如果追加了工程款，质量还是出了问题，那就是天意了。其时，他已经去了天国，而大头因此坐牢就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他甄叔定，只能怨他自己了。至于自己受贿，与老婆儿子无关，至多追回赃款罢了，而自己人死如灯灭，不用顾那么多。当然，大头如果真是认认真真做工程，那么一切平安无事，那就是“双赢”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甄叔定忽然接到市医院的电话，说是要他接电话后立即去医院复查。而此时，甄叔定才想起这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自己除了每天忙忙碌碌、按时服药之外，居然并没有感到多大的不适。当时还想，也许是平时很少生病吃药，那几颗药疗效又强，病情才有了好转。

甄叔定忐忑不安地赶到医院。接待他的还是那个当时给他看专家号的老医生。甄叔定问老医生，这样匆忙地把他叫来，是不是自己的病有了什么特效药？老医生没有回答甄叔定的询问，只是给他开了个检查单，要他马上去做检查。在县里，甄叔定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可在医生跟前，他只能扮演小学生的角色。他按着嘱咐，老老实实去做检查。

二个小时后，检查报告出炉：一切正常！甄叔定懵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癌细胞这么快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老医生这才说，不瞒你了，甄县长，我们在复查当月的检查报告时，发现了你的报告存在问题，才通知你再做一次检查的。至于那个填错报告单的实习医生。我们已经退回学校了。好在这玩笑虽然开得有点大，但到底还是一个玩笑。你现在没事了，毕竟还是值得庆贺的。希望你不要太介意，也不要太为难那个实习生，让年轻人也有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甄叔定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老医生的话的，他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医院，糊里糊涂地坐进了车子，再一次糊里糊涂地开上了那个他带领大伙儿修起的大堤。大堤外，白茫茫的水域上，此刻正是风急浪高之时，一只渔船似乎正在远处的浪里上下沉浮，有好几次以为它沉了，可没多久又冒了上来。甄叔定觉得自己以后的仕途会像这只船一样，将会有无数次的不确定因素在前面等着自己。或者说，自己的头上将会始终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剑，它随时可能掉下来，将自己的官运一点不剩的都拿走。可恶啊，那个老医生说这只是一个玩笑，可这是玩笑吗？甄叔定觉得自己去了那个“绝症”，但另一个绝症确确实实地因自己的原因，患在自己的身上了，再也去不掉了。

这次不会出错了，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绝症，他自己就可以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