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华之/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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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
郑州下暴雨的时候,正是夏天的末梢。
我所在的小城也下雨,不暴,却拖拖延延,没完没了,像是在和郑州的雨里外唱和。
那几天,看手机的时间明显增多。弯腰拖地时,看见地板上的水痕,淘洗蔬菜时,看见菜叶在水盆里荡漾,做饭空隙,看见窗外沉重的雨丝,都要腾出双手打开手机看看,仿佛所有事情都是穿插在看手机中进行的。但坏消息还是越聚越多:郑州地铁5号线乘客被困,郑州京广隧道被淹,大量乘客滞留郑州火车站,郑州上游水库出现险情……
不停给儿子打电话。
“儿子,你那里积水有多高了,不要出门啊”。
“没事,刚淹到脚脖子,我不出门”。
“儿子,多买点方便面和水备着,没事不要出门啊”。
“好,买了,我一天没出门了”。
“儿子,晚上睡觉灵醒点,关好门窗,一定不要出门啊”。
“好的,知道了,不出门”。
彼时,儿子正在郑州,和他的同学一起租住在惠济区的一幢家属楼上,正在准备研究生导师留给他的入学课题。雨越下越大,又两地相隔,我每天都觉得有无数不放心的话要对儿子说,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不要出门”这四个字。
等意识到暴雨已成一场灾难时,郑州已经进不去也出不来了。没有人能想像一个庞大、精密、无比复杂的城市机器如何才能停止运转,但一场雨做到了。
一张图片在网上流传,郑州街头积水成河,浊浪翻滚,一个年轻人奋力扑打着胳膊在水里游走,我赶紧把照片放大,大到模糊,看衣服,看头发,看动作,直到确定哪哪都不像儿子。可还是心痛,水一定很凉,很脏,他的母亲也一定在反复确认他。
再给儿子打电话时,竟然无法接通。心慌得一阵狂跳,一千个不好的念头争先恐后涌出来,我强行压制了它们,颤抖着手指给儿子发微信,好半天才回:停水,停电,断网,无信号。
三天三夜,儿子所在的城市下了几乎一年的雨。那几天夜里,我的梦里全是水,有天晚上还梦见自己忽然会游泳了,拽着一片硕大的梧桐叶子,游过浩渺的水面,去救儿子。醒来时才发现,被子一角被我紧紧捏在手里,其它部分掉在床下,散开如一片大叶子。
暴雨,洪灾,这是2021年夏天的收笔之作。许多情绪如洪水过境后的一地狼籍或青苔,随意遗留,蔓延和滋长,几乎没有人注意,秋天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当然这并不重要。也许,今年秋天并不是秋天,只是夏天未完待续的部分。
十天之后,儿子终于要从郑州回来了,搭乘的是一辆私家车,那时郑州的交通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和老公还有小女儿,一起站在高速路口微茫的黄昏里接儿子,夜色像帷幕一样缓缓落下,我感觉我们仨用目光抬起了幕布一角,留出一小块光亮,在等儿子回来。
儿子在家的那段日子,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厨子。
打开手机食谱,一日三餐不重样。辣子鸡,小牛排,蒸肉,卤面,间或包上一顿手工水饺,用料是农村土生土长的韭菜,韭叶细而深翠,农村大妈挎着的竹篮子里买来的笨鸡蛋,煎好灿黄如金,再拌上冬天收藏的槐花,开水淖过,用热油和蒜瓣爆炒,香得掉牙。
蘸汁也是精心配制的,姜和蒜自不必说,加上两三只青中隐红的细长线椒,细细捣成泥,佐入香醋,生抽,鸡精,麻油,水,充分搅匀,筷头蘸一下,轻触舌尖,酸、辣、鲜、香,五味俱足。
吃饭时,需要喊十遍儿子才能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一边打着呵欠,满脸倦容,一边懒洋洋地问什么饭。
即使精心制作的饺子也难以入他的眼。一只手用筷子夹着水饺,忘了蘸汁就填进嘴里,一只手拿着手机,眼睛在屏幕上逡巡。忽然就惊喜地叫开了:妈,妈,郑州的高铁已经开始通行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回郑州了。
他用的是“回”,而不是“去”,俨然把郑州当家了,那这里又是什么呢。我一时有些失落,半天没有说话。
儿子好像发现了我的沉默,又解释说,在家里太安逸了,他学习起来没有动力。他的书和学习资料都留在郑州。
我说,看来安逸不好,拖累你学习了。我化用了鲁迅的话。
不是拖累,儿子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沉迷安逸的人,会失去享受安逸的资格。儿子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哲人的名言,他学的是哲学,我辩论不过他,只好由着。
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已经掺杂有黄叶了,叶边微卷,倦倦的,随时要离开的样子。街头小摊上的水果正丰富,酥黄的梨,脆红的苹果,紫得有点沉郁的葡萄,一车一车堆放的鲜艳夺目。它们带着迷人的色彩离开果园时,一定也有一种闯荡江湖天大地大的欣喜吧。所有的成长都是以离开为目的的,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我暗自告诫自己。
二十几年前,我结婚的那天,心情也是雀跃而复杂的,母亲在大门口拉着我的手,哭得涕泗横流,我也哭了,却是因为看见母亲哭才哭的。上婚车的时候,是邻居花婶拽开母亲的手,我才被塞进车里。
现在终于理解母亲,她一松手,丢开的就是二十多年的岁月,那些牢牢被她攥在掌中的时间,长在时间里的细节,纹理,疼痛和喜悦,一朝忽然变成虚无的回忆,难怪母亲总说院子里空,养了花猫,小狗,一群鸡,种了山楂树,春天院子里的喇叭花开得拥挤而热闹,秋天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母亲还是说空。
有一次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也做了饺子,割了种在院子里的韭菜,磕了放在瓦罐里的笨鸡蛋,一个人在厨房里揉面、拌馅,不让我插手。饺子刚上桌,单位打电话有急事,我只好潦草吃了几个,匆匆离开。走到村口时,发现手机忘了拿,又返回,走到门口才发现院门洞开,母亲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对着半盘剩饺子,神情黯然。
对于母亲,那半没吃完的饺子,才是空吧。
许多事情总要经过以后,才能感同身受,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愿留下来多陪母亲一会,好好吃完她做的一顿饭,让她心里的空少一点。可是如果当时我执意留下,母亲一定又会催着我走,嘴里说着不要耽搁公家事。
我太了解母亲了。
郑州很快传来疫情爆发的消息,水患痕迹犹在,疫情又开始反复到令人心惊,几天之内,郑州六院感染人数持续增长,而且是传染力极强的新冠病毒变异毒株,这座近年来迅速崛起的国际大都市,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出郑,入郑,再次严格把控。
儿子不断和同学们打电话联系,关上房门,有时打好久。我在一次吃晚饭时,小心翼翼对儿子说,先不去郑州吧,疫情这么严重。
再说吧。儿子看起来有点无奈,又不甘心的样子。
一桌子菜,他吃得心不在焉,中间接了两次电话,剩下的时间嘴里吃着饭,眼睛还在手机上,我精心调制的野菜,他一口也没尝。
野菜是我在县城郊外的一块旱田里拽的,人仙菜。今年雨水多,人仙菜长得直棱棱的,叶片肥大,枝干粗壮,我挑了顶端最嫩的叶片捋了一大把,拿回来清洗干净,用水淖了,青鲜鲜的,拌入蒜泥和麻油,原以为儿子会稀奇,谁知他看也不看。
小女儿尝了一口,也说不好吃,有点涩,只有我和老公大口大口吃了。如果放在年轻的时候,我对野菜也是不屑一顾的,许多食物需要时间沉淀下来的味蕾才能尝出滋味,比如姜,蒜,野菜,胡萝卜等。
所以,我没有强求儿子吃野菜,只是由此怀疑人生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年轻时远离的,会在年老时重新找回,一点点靠近。
病毒会传染,紧张的气氛也会传染。郑州疫情越来越严峻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城,也开始风声鹤戾,抗疫横幅又拉了起来,口罩全部要求戴起来,出入小区需扫码,测温,又过几天,要求全民做核酸检测。
我动员儿子早点去做,他刚从郑州回来这个身份,颇为敏感,全城排查时,已经登记在册。特殊时期,还是早点摆脱嫌疑为好。儿子却自恃打了疫苗,坚信病毒会离他远远的。他同意做检测,更像是为了让我安心。
一大清早,我就起来排队了,怕人多。到小区广场的检测点时,人还是已经排成了长龙,蓝色口罩,间隔一米,队伍沉默着向前缓缓移动,像事先说好了某种默契,队伍尽头摆着两张桌子,桌子边上坐着穿防护服严阵以待的医护人员。高音喇叭里重复播放着“戴好口罩,间隔一米”的提醒,身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前前后后来回忙碌着,气氛沉闷而紧张。
早上穿了短袖,忽然觉得胳膊微凉,抬头,天阴沉着,几朵灰色的云悬浮在半空。有风,云团在轻轻移动,时而轻触,时而分开,若即若离的样子,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出一块蓝,有光线漏下来。
广场边上是一排树,不高,也不粗壮,几枝斜伸出去的树枝,㮋圆型的老绿叶片,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树,仔细看了一会,才觉得应该是樱花树,春天的时候,开一树繁密的花,像火焰一样灼灼夺目,吸引远远近近的看花人围拢观看,现在却需要依靠位置和回忆才能辨认出它们。
百无聊赖之际,我只好猜测,除了开花的那几天,一年中大多数平淡无奇的日子,这些树都是怎么过来的,一片一片数它新长的叶子,就像清点自己的孩子一样,还是没心没肺,过一天算一天。
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牵着小女儿的手,站在我身边,女儿戴着大大的口罩,小脸上只剩下明净的额头和一双星星一样清澈的眼睛。儿子比我高出一头,牵着女儿时微微俯下身子,另一只手扶着妹妹的肩头,让我觉得心里一暖。
我问儿子认不认识广场边上那些树,儿子摇摇头。我说就是春天里最美的樱花树啊,你和妹妹还在树下拍过照呢,现在怕是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儿子笑着说,明年还开呢,到时候就又有人认识了。
我心里默默赞许,觉得自己真是老了,许多事情总是不由自主往回看。
郑州终是回不去了,儿子也在家里安下心来。
小城又下雨,淅淅沥沥,看不见的雨线,仿佛永远扯不完的样子。每天照旧洗菜,做饭,打扫卫生,偶尔捶着腰站在窗边看雨的时候,那匀匀的沙沙声,竟像一种抚慰。仿佛心里有一块松软的田,雨丝全都落了进去,找到自己的小窝,安稳,又妥帖。
这个时候,儿子正在他的房间里打游戏,戴着耳机,大呼小叫。小女儿盘腿坐在地板上,身边放一堆玩具,低头玩得心无旁骛。房间有点阴暗,沙发静默,电视机静默,餐桌也静默,雨声偶尔响亮地欺近,一会又消匿,我站在屋子里,屋子在雨里,雨在更大的雨里,一时满足,一时又有些伤感。
好在,我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是工作,有时是家务,有时是和儿子讨论诸如生活之类的哲学,有时纯粹陪小女儿做游戏,猜谜语。窗外的雨,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存在,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天晴的时候,儿子会和同学们相约一起去打篮球,因为疫情的原因,体育场,万人广场,小城里的许多运动场馆都封了,他们就开车去乡下,去他们各自印象并不深刻的老家,一群刺槐一样朝气蓬勃的男孩子,忽然出现在某个乡村宁静简朴的休闲广场,追逐跑跳,想必也是惹人注目的一件事情吧。
晚上回家,儿子总要得意洋洋大谈他们的游击战术,上午在孟村,下午要杨村,打一场球如跑一场乡村马拉松。还有好心的村民问他们打球饿不饿,可以去家里吃新蒸的红薯和馍。我们一家人听着,笑着,几乎忘了这是一段瘟疫横行人人自危的时期。
儿子甚至感慨地说:还是中国好,到哪儿都像回家一样。他有一个同学出国了,因为疫情原因,学校停课,他也不敢戴口罩外出,因为戴口罩会被大家议论,只好整天呆在宿舍,在微信上和同学们吐槽。
我对儿子想回郑州忽然释然了,他心里有一个大而化之的家,在那个家里,他能感受到温暖,这就够了。
我的大男孩,我愿意放他出去,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像鹰一样,拥有九千米温暖有风的高空,强烈纯粹的阳光,温良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云朵,宽广的河谷、山岭和整片海洋,任其驰骋,翱翔。而不是把他局囿在果园一角,一小片草地和苹果树林,偶尔可能有只麻雀,蚱蜢,此外就是睡觉。
整整一个八月,儿子都像一只树梢的鸣蝉,格外忙碌和活跃。他和他的一群踌躇满志的同学们,聚会,聊天,探讨人生,打球,跑步,外出烧烤,时间在他身上寸土寸金,以至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得再三约定。
晚上,我总是带着小女儿在广场散步,一会儿加班回来的老公会加入进来,然后是兴尽晚归的儿子,我们散漫地走着,听儿子讲有趣的事情,听小女儿叽叽喳喳打断话茬,大声叫着:听我说。头顶的夜空,月亮时而纤细时而圆润,几枚星子格外闪亮,更多的星子有点黯淡,如同一群七嘴八舌的孩子。夜风吹来,凉凉的,真喜欢这样的时刻,我们和星星一样又自由又亲密。
也有阴雨连绵的天气,但雨一停下来很快就是艳阳高照,秋天并没有随着雨水的来临,一层一层凉下去,天气晴好的正午,空气干燥,阳光暴烈,后背和身上都汗津津的,有时竟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日子一直会是这样,夏天并没有走远,秋天还在原地徘徊。
有一天,儿子对我说:妈妈,该买车票了,我们学校已经通知开学时间了。我心里一惊,赶紧去翻桌子上的日历,慌乱中打翻了杯子里的水,流了一桌。哦,八月竟也和杯子里的水一样,不知被谁打翻在地,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儿子走的那天,又是下雨。因为疫情原因,我们只能送儿子到车站,然后看着又瘦又高的他,如一只伶仃的鹤,拖着一口大黑皮箱,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汇入检票口的人流,像一滴雨落入雨里。
小女儿拉着我的衣襟说:妈妈,你看天上的雨,像是种子一样,雨种到地里会长出什么。
我抬头看看雨,拉着女儿缓缓向站外走去,我不知道雨种到地里会长出什么,我无法回答女儿,可我知道雨种到心里,会长出一长串眼泪,说着说着就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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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江华,女,笔名华之,河南省作协会员,现就职于渑池县文联。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河南文学》《当代人》《安徽文学》《奔流》《牡丹》等杂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梦回雅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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