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坚：古典与自然之七——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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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坚：古典与自然之七——风
作者：王力坚
《易·说卦》云：“桡万物者莫疾乎风。”即是说，世上最能折腾、搅和万物的就是风了；换言之，风是大自然中最敏感、最活跃的因素，其本身虽然无形无状，却能使世间万物随其动容变形。四季嬗递，春荣秋凋，莫不见诸风，如：“春风又绿江南岸” (王安石《泊舟瓜洲》)，“草拂之(指秋风)而色衰，木遭之而叶落”(欧阳修《秋声赋》)；又如：“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敕勒歌》）
此间“风”的效应，不仅牛羊得以隐现于草原，还使塞外的雄浑苍莽景象更见气势，亦更具神韵。而风又是沟通人与自然的最佳触媒，即通过触觉这一人对外界最直接、最切身、最敏感的感受，加强了人与自然的密切联系，直接刺激、触发人对客观世界的反应。因此，风在古人创作中便为常见且重要了。
古人写风，虽然有别出心裁者，如黄青老作《柳絮风》，谢宗可作《藕花风》，还有吴伟业作《八风歌》——不厌其烦地写“东风”、“南风”、“西风”、“北风”、“东南风”、“东北风”、“西南风”、“西北风”。又如岑参边塞诗写西域异于中土的风也令人耳目一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但是，古人写得更多的还是常见的“四季风”，尤其是春秋二季的风，原因就是《古典与自然之二——桐》中说过的，春秋是冷暖转换之季，自然界变化最明显，而人对外界自然的感受也最敏感，于是，春秋二季风的表现就尤为突出了。
屈原就很优雅地吟诵：“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九歌·湘夫人》) 风之袅袅，一如湘夫人思君之柔情；荆轲则很悲壮地放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歌》)风之萧萧，亦似荆轲报主之壮志。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固然意气风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大风歌》) 武帝刘彻宇内清平，便就气定神闲：“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风辞》)创世霸主与守业明君的底气分野，似乎就由对风的感受见出。跟和煦的春风相比，萧瑟的秋风更显刚劲悲愁，鉴湖女侠秋瑾就说得很明白：“秋风起兮百草黄，秋风之性劲且刚。能使群花皆缩首，助他秋菊傲秋霜……昨夜风风雨雨秋，秋霜秋露尽含愁……自是秋来最萧瑟，汉塞唐关秋思发。”(秋瑾《秋风曲》)秋瑾对秋风的理解如此深刻透彻，难怪她就义前只有那一声令人肝肠寸断的喟叹：“秋风秋雨愁煞人！”
或许是世事不尽人意者多吧，惹人愁绪的秋风跟人的感情纠缠特深，情景交融之作触目皆是，正所谓：“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白《子夜吴歌》)和煦温软的春风虽然也用以抒发愁怨情怀，如：“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白《劳劳亭》)但相对而言，更多见明丽清亮之境：“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杜牧《江南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舟瓜洲》)“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但还应该承认，这些景色中多少也融汇了某些喻意，尤其后二例，春风的喻意更是明显。
有些喻意突出的诗词，风的意象便带有比拟的意味了，如：“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西洲曲》）那南风可真是有情有义，将女主人公的相思梦吹到她男人所在的西洲。“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钗头凤》）这里的东风，其实就已经是“恶婆婆”的代名词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春风怎会跟玉门关结梁子呢，那是说浩荡皇恩到不了这山高皇帝远的西域呀！“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李贺《巫山高》）这可就是虚幻世界中的风了，那楚魂四处寻梦，当然会搅得凉风飕飕的了。可以说，像这类带有比拟性的风，是有那么个亦虚亦实的特点，借风的形态表达“别有”的用意。
当然，不同的人写风会有不尽相同的表现，有时还会带出不同的性格与风貌来，比如诗仙李白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你不可能不感觉到那潇洒豪迈的气势。诗圣杜甫云：“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你不可能不感觉到那忧国忧民的心声。诗佛王维云：“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你不可能不感觉到那空灵幽寂的禅意。诗鬼李贺云：“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神弦》) 你不可能不感觉到那阴森凛然的情境。
当然，即使同一个人，也会有不尽相同的性格表现，于是，笔下的风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如李清照，虽然“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的清寒凄美可视为她婉约词风的典型表现；但她《渔家傲·记梦》中的“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却充分显示了她偶尔露峥嵘的豪迈之气。
就从咏物诗的角度看吧，何逊《咏春风诗》云：“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那么轻和，那么委婉，阴柔味浓郁，画面细腻而狭小；李世民《咏风》则云：“萧条起关塞，摇扬下蓬瀛……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那么苍劲，那么沉雄，阳刚气十足，境界粗犷而寥廓。实可谓同为咏风，却因人而异，亦因情而异，还因世而异。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经历。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