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一) 小说连载《Q货别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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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散人在哨楼顶离开婆子,拾级下楼,风云往事纷至沓来,那些牧猪驱狗的日子,恍然倒流,一如昨天。一些刻骨细节从记忆的悬崖倾盆跌落,砸进宁静心湖,环波扩散,延展,脑际云端满屏重映,无限感怀。
岁月风干他一身肌肉,也风干了红红浑身嫩光洋溢的丰润,现在,只能从她的眼睛,尤其瞳仁,约略可见当年的纯真和真诚。那一汪静湖照影的清澈,日渐水落枯岸,连堤坝都开始缺损、残破、衰朽了,残存的眼波失却了青春灵动,不知是否还能映照他枯瘦的身影。
那“一点红”甫出现于远山天际,日出东山般张眼、打眼,他第一时间捕捉到,就判断:红红来了,红红终于来了。
如初燃火苗,越来越旺;如初升红日,渐行渐近。那时,他正在猪栏铲粪。五个未城右派均老弱病残,他们用带墙板的板车把他掏出的猪粪拖运到猪场西边粪堆。晴天明朗,天蓝得清澈。隆冬早晨,寒风料峭,远处鸡鸣隐约。闽地无严寒。日上三竿,阳光发力,寒意顿消,犹如暖春,风暖融融的。用板锹往猪栏外甩粪是很累的体力活,才清理两个猪栏,他已然汗流浃背,脱得只剩有破洞的红背心了。背心透着汗,紧贴着肉。那背心红红很熟悉,是公社篮球队球衣,已洗得红色褪尽,泛白。背后“15”号字样完全破裂,胸前白色“向阳公社篮球队”队标和“为人民服务”字样因破洞残缺不全。
他知道,红红该是穿着靛青对襟蓝棉袄,罩红缎子碎花布衫,骑永久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爸爸买给他的,曾是他俩共用,他离开宣传队,顺理成章,就给她用了。那“一点红”在阳光下跳跃、出没,不时在山坳、岩后、林间隐现,牵动他的心,令他躁动、怜惜、期待。
那时的红红,在散人卫红的情感天空,是炽烈的太阳,躁动的海洋,饱满的花苞,爆浆的蜜糖。他满心盈满爱恋和枯渴。在猪场,他曾无数次眺望东山,期待那“一点红”出现在他的地平线,但一直没有,一直失望。现在,点燃心火的火苗终于燃起,那“一点红”每次在山道上游动、消失,他都能精准地知道地点,能精确计算出再次出现的时间,几秒误差都能清晰觉察。
“日出西山一点红,飘飘四下隐无踪。”
不知何故,他联想到古典小说《薛仁贵征东》中这两句预测诗。那时薛仁贵还在遭难呢。他嘲笑自己,掏着猪粪,居然有心情类比薛仁贵“保王跨海去征东”的豪情壮志。而这“一点红”却不输那“一点红”,这“一点红”是点亮他心空的圣洁火种。
公社养猪场坐落青龙岗,靠近闽江,离未城三十多公里,一个大院子围五排猪舍,三十多个猪栏,周围皆开荒梯田,贫瘠荒芜,山岗南坡有石子填充的“农业学大寨”巨幅标语。猪栏粪肥淤积,猪粪尿浸淫,猪们浑身泥浆污秽不堪、脏不忍睹、臭不可闻。散人卫红以不歇的疲劳排除思考,但思考一刻也不曾停止。他俩本不是一路人,这点非常坚硬。执意走到一起,一个是自不量力,一个是终生被连累,未来连子女也无法幸免。“道路可选择”,此乃笑话。笼统而言,他出生即错误。
笑话还不止如此。那些学习、提高、改造……,那些编写、编排、发言、演讲、演出,满城满大街刻画、涂抹、张贴,他曾以为是融入了,因而收获激情、赢得自信、萌生希望,但在一次次升学、招工、提干的机会中,推荐、填表、政审、学习,将他打回原形,把无限热望消解殆尽,使它在Q货们面前成为彻头彻尾的笑话。他的热望、期待全部被关进“黑五类”笼子,并被时代锁链紧固。
猪场其实离家不远,骑自行车两个多小时就到家了,但他跟爸妈打声招呼,住到猪场。爸妈也没有说什么。每个人内心都心照不鲜。
你人才难得,表现好有可能很快回到未城宣传队,甚至有可能到公社中学代课。现在缺的就是知识青年。赵老太爷官复原职,托人给他带话。“你还年轻,好好学习,改造,机会多的是。”
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等运动次第展开,如火如荼,都需要笔杆子、嘴巴子。他觉得,自己就是根搅屎棒,需要就提起来,不需要就扔粪坑里。
当红红站在猪栏旁喊他时,他知道她走近了,但他依然奋力甩粪,很淡漠地回应一声,更努力继续手中的活。猪们哼哼着,在猪栏蹿来蹿去,很烦躁。他一脸一身猪粪。红红皱着眉头,耸着鼻子。显然,臭不可挡,但她没捂鼻子。看他在猪栏奋力甩粪,她眼泪泉涌。
散人卫红看到了,也感觉到了。一路飞驰,她脸色绯红,头上冒着汗气。他还看到,她敞开了棉袄,红色毛衣紧绷着青春勃发,两条长辫子没了,已是齐耳短发,脸似乎也开过了,异常光洁,显得成熟许多。——剪短发、开脸是未城婚俗,女子结婚前必须履行的仪式,也是女子结婚的标志。是啊,在他来猪场这大半年里,故事不少。
红红:哥!
散人卫红:……。
红红:我……要结婚了。
卫红:恭喜你!
红红:我没办法。
卫红:我知道。
红红抹一把泪,脱了棉袄,卡在旁边一棵树杈上,执锨爬墙,跳进猪圈,二话不说,铲粪,往外甩。卫红双手拄着铁锹,看她铲、坎她甩。
二人都不说话,猪们似有觉察,挤到一角,哼哼着也不乱蹿。看到他俩在猪栏,转运猪粪的同事放下板车,互相示意着,离开了,忙别的去了。
很快,红红身上脸上溅上粪泥。有一陀粪泥顺锹柄滑过手臂,污了毛衣,她也不顾,只管奋力。
散人卫红上前抓住她的锹柄。
卫红:你不必为难自己。
红红别着头,一脸泪。
卫红: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们有缘无份。连猪都知道。
红红嘶吼起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你怎么努力,还是“黑五类”。我嫁给你,立即成为“黑五类”,将来生的孩子,也是“黑五类”。孩子没出生就成“黑五类”了,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她说着,算计着,推测着,眼睛瞪得溜圆,像母狼一样凶狠,眼泪糊满那光洁而有些扭曲的脸庞。他似乎才发现,她瘦多了、憔悴了许多。心有冲动,他想抱抱她,安慰她,爱抚她,但他没这么做。他松了手,离开她,继续铲粪。
红红用袖子擦擦眼泪,也用力铲。
两人在猪圈比赛似的,只管铲,不停歇。
厨房吴妈过来喊他们吃午饭时,他俩已铲好三个猪栏,开始用板车转运猪粪了。粗壮的麻绳套在卫红肩上,深深勒进他肩头的肌肉,他扶着板车把手,弯腰前驱,奋力向前,红红在侧后吃力地用力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