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咱们一起抠脚丫儿
深秋午后的阳光隔着乳白色的纱帘从窗外照进来,让室内浮了一层淡淡的金粉。金粉又因为小小的鼻息,似有着淡淡的甜香。
她横着睡在白色大床上的金粉里,两只小手微蜷着举向一边,一条腿骑在被子上,不时皱一皱微翘的圆头小鼻子。头发偏向两边,露出饱满清洁的额。睫毛又浓又密又长,仿佛是两小片黑森林,覆盖之下,有无尽的清荫,无尽的静谧。
轻轻俯下身去看她,我感觉小女孩简直是人间最具美感的艺术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摸,去亲吻,去拥抱。
她甜蜜地酣睡着,我只能克制着自己,在心里面对着美而一遍遍暗自惊叹。
两只用绿缎带缝在一起的白色小粉扑放在枕边。另有两只布老虎在她一翻身时露了出来。她睡醒了,睁开眼,我怕她认生,赶紧拿起小布老虎挡在脸上。她却一咕噜爬起来,拿过我手上的布老虎,叫着“巧虎!巧虎!"“咯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比夏天最脆的西瓜还脆,比山谷里最清亮的泉水声还清亮,让你听了如闻天籁,如饮甘醴。
我问她:“你是谁呀?”
她笑着说:“我是翘翘,我三毛岁,我是女孩,我喜欢小拍拍!”
然后献宝似的,把那两个小粉扑和自己的小袜子、小软布鞋一齐递到我手里。帮她穿袜子前,我先帮她抠了抠脚丫,她又“咯咯咯”笑起来。她的小脚丫肉肉的,脚趾粉嫩嫩的,是上帝精雕细刻的杰作。等一穿好鞋子,这个小粉团就“噔噔噔”跑出卧室去了。
这是翘翘第一次见到我,竟然丝毫也不感到陌生,天然地带着和人亲近的暖意。
我先生家是大家族,族人特别多。一屋子大人,小娃翘翘记忆力和分辨力超群,一从泉州回来,老家的人马上全都能分清:爷爷、奶奶、太姥爷、太姥姥、老姨奶、老姨父爷、二姨奶、二姨父爷、二舅爷、二舅奶、老舅爷……单单不叫我这个老舅奶。这么多人,也真够难为娃的。
我蹲下去,帮翘翘捡小拍拍,她说:“谢谢姑姑。”
我给她吃的,她说:“谢谢姑姑。”
因为她须臾不能离手的小粉拍是老姨奶家的姑姑小馨馨送的,我一直以为她对小拍拍太爱,时时刻刻要谢一下并不在场的姑姑,可这跟我有嘛关系?奶奶因她丢了一只粉拍都大哭不止,遂把两只粉拍缝在一起。看人家这粉拍送的,再金贵新奇的玩具都比不上。我一时后悔没找个好玩儿的东西带给她。当然她毫无势利之姿,并不因为没有好玩儿的东西就不跟人亲近,如同最智慧的高人,每每令你汗颜。
最后离开他们家时,翘翘说:“姑姑再见。”我才恍然大悟,她是在叫我姑姑呢!
第二天又去,一见到小翘翘,我就说:“翘翘,你不能叫我姑姑。你想想,到底应当叫我什么呢?”
她眨了几眨黑葡萄般又圆又大的眼晴,扇了几扇她的小黑森林睫毛,脆生生唤道:“大姑姑!”
虽然矮了一辈儿,但我还是乐不可支。孩童都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啊,他们有最清澈的眼睛、最美的语言和最纯洁的心灵,这是多高的赞美,翘翘是在给我颁奖呢。
陪着翘翘读童书,我读到:“两岁的孩童应当学习自己穿衣服鞋袜,自己练习使用筷子。”不想,从此翘翘再也不让人帮着穿衣服鞋袜,总是手脚麻利地自己穿好,我也捞不到帮她抠脚丫的机会了。
忽然忆起做新娘那天,我先生三姐家的小馨馨也是翘翘这个年纪,刚刚过了学语阶段,有好听的童声,也很爱说话。她一见了我就笑,上了炕就脱袜子抠脚丫儿——小孩子不喜欢被束缚,穿袜子感到不舒服。都有谁知道孩童的小脚丫是这世上最精巧最惹人怜爱最香甜最好玩儿的么?
那粉嘟嘟的小脚,脚趾微张着,仿佛透明,圆润的小脚跟也是。我说:“小馨馨,来,老舅妈帮你。咱们一起抠脚丫儿!”
她仰起小脸儿叫了声:“姐姐!”
我纠正她:“不对,今天开始你就得叫我老舅妈啦!”
她不听,一边抠脚丫一边叫:“姐姐!姐姐!”
唉,我那时是有多年轻!鲜妍易逝,韶华难再,真是不能忆旧,徒使人慨叹怅然。看小孩子出生了,再蹦蹦跳跳长高了,人生简直是视觉艺术里的蒙太奇镜头,倏忽就切换到了我们的沧桑阶段。我不爱自拍的一个原因就是,要大力地磨皮,才能有婴儿般细滑的肌肤,然而那哪里还是我自己?
现在,小馨馨已经大学毕业,做了清华附中的老师了,小翘翘都这么大了。有轻拢慢捻,亦有急管繁弦,二十年的光阴已然过去。而现世的沧桑早已磨平了各自青涩的锋芒,一点点更改着人的容颜,老去竟是这样不耐咀嚼的伤感字眼。
要在此刻,蓦地正襟敛容,仔细检视自己有没有丢了那原初的纯真无邪的心,否则如何当得起小小孩童的认真信赖与无瑕赞美?
题图为我在家族微信群里看到的福建的花,也是翘翘经常见到的花。不知它的名字,就把它画下来了。现在,翘翘已经改名佳仪,真的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万方,像花儿一样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