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92章)

当741年春天来临时,王维结束了桂州的知南选,返回长安。

过去一年,他接连失去了恩师张九龄和好友孟浩然。在桂州的半年多时光里,除了做好分内之事,常常独自漫步山林,排解心中的无限忧思。

当王维辗转回到长安后,还来不及整理行囊,就听到了仙芝和莲儿的喜讯!

这天,高舍鸡兴冲冲来到王维府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他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托亲家福,犬子被授予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近日便要和儿媳一道回长安探亲咯!”

王维忙快步迎了出去:“亲家好,仙芝年纪轻轻便位列四品官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说起来,仙芝能有今日,是托了亲家的福,托了莲儿的福呐!五年前,犬子虽被授予将军,却并未受到重用。直到三年前,犬子和莲儿成亲后,才如有神助,被提拔重用,老夫高兴得梦里都要笑出声来!莲儿当真是咱们高家的贵人!”

“小女只是一寻常女子,哪里当得起'贵人’二字?仙芝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全凭他自己多年如一日的奋力拼搏。仙芝能有如此出息,我真心为他高兴!”

两人正说笑间,门人忽然来报,玉真公主的翟车快到了。高舍鸡不由拍手笑道:“今日真是好日子,老夫许久不曾拜见公主了,今日正该好好谢谢公主才是。”

“是啊,这些年来,王某常出门在外,小女多靠公主费心看顾,咱们这便出门迎接公主。”

当王维和高舍鸡走出大门时,玉真公主的翟车刚缓缓停了下来。清风掀起车帘,扶玉真公主款款走下车来。

王维和高舍鸡忙一起迎了上去,对着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微臣王维,末将高舍鸡,拜见公主。”

玉真公主看见他俩都是笑容满面,不由点了点头:“我刚听说了仙芝的好事,正想告诉你们呢,看来竟是多此一举了。”

王维和高舍鸡自是感激了一番,三人步入堂屋落座,玉真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絮絮说了下去:“我怎么听说,龟兹夏日极热,冬日极寒,而且边境不宁,常有蛮夷来犯,便是我朝贬黜官员也不愿去那严酷之地。但莲儿硬是不顾身子柔弱,婚后就随仙芝去了龟兹,且一去便是三年。你们一个阿爷,一个阿翁,竟都不心疼莲儿么?我却是日日都惦记着莲儿呢!”

玉真公主一席话将高舍鸡说得面有惭色,忙起身抱拳道:“启禀公主,老夫何曾不心疼儿媳?我们多次去信,劝说儿媳早日回长安和我们同住,但儿媳却说,只要和仙芝在一起,便不觉得苦了。”

听了高舍鸡这番话,王维不由出神道:“莲儿呐莲儿,你太像你阿娘了!想当年,我从长安贬谪人烟稀少的济州,你阿娘随我一同前往,说的不也是这番话么?”

“高将军,你有如此佳儿佳妇,定是有福之人。”见王维默然不语,玉真公主看了王维一眼,意味深长道,“摩诘,莲儿如此至情至性,倒是有几分像你。”

“莲儿的性子,其实更像她阿娘。”王维回过神来,淡然一笑。

高舍鸡并不知道王维和玉真公主对话中的深意,顾自感慨道:“老夫和犬子能有今日,全靠皇恩浩荡,老夫感激涕零。若有来世,老夫还想当一名军人,守护大唐……”

听高舍鸡提到“若有来世”时,玉真公主不由感慨,她和王维都已年过四十,人生已经过了大半,如果再不走到一起,恐怕只有等来世了。

不,她不要等来世,来世太遥远,她只要今生,只要今世!

如今,是741年春天,距离她第一次向王维表露心迹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来,不管他如何拒她于千里之外,她都一直不曾停止过对他的爱。虽然他说他已是一个心死之人,但她相信,爱可以化为和煦的春风。当春天来临时,即便硬如坚冰,也能被春风吹融,她不相信他的心会比坚冰还硬……

当他和她聊辛夷花时,当他让莲儿带馄饨给她时,当他向她倾述崔希逸的不平时,女人特有的直觉告诉他,他对她是有感觉的。这种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或者说即使知道也不一定承认,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已是一个心死之人。他明明没有心死,他明明还可以爱人……

738年莲儿出嫁后,她原本想和王维好好聊聊他们之间的感情,但偏偏天意弄人,自738年秋天以来,道光禅师、普寂禅师、张九龄、孟浩然相继去世……如此频繁的生离死别,任谁都扛不住,不知他在桂州知南选的日子里,怎样孤独地扛过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心疼,原来,爱一个人,不仅是爱着他的爱,更是痛着他的痛……得知王维回到长安后,玉真公主一刻都不想再耽搁下去了。她想马上告诉他,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深爱着他。她只想问他一句,往后余生,她能否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同悲共喜?

然而,当她兴冲冲赶到王维家中,看着王维和高舍鸡闲话小儿女的家常时,心中的千言万语突然失去了倾述的对象。当高舍鸡起身告辞时,她也不好再待下去,看了王维一眼,落寞离去。

这晚,玉真公主端坐窗前,顾自出神。万籁俱寂中,仿佛从花萼相辉楼传来幽幽的丝竹管弦之音,还隐隐夹杂着鼓声。

玉真公主摇了摇头,一阵苦笑。明面上,皇兄让杨玉环出家为道,其实,皇兄早已将杨玉环接入宫中,笙歌燕舞,琴瑟和鸣,宫中上下都已称杨玉环为杨娘子……

“虽说皇兄强夺儿媳有违天理,但他敢如此大胆追求心中所爱,却也让人心生佩服。我为何就不能再大胆一回呢?”玉真公主这样想着,决定给王维写一封长信,将她这二十年来对他的所有感情细细说与他听。

写罢搁笔,写信时所有的柔肠百结似乎都已烟消云散,她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她只是好奇,不知他这次会不会接受她?如果不接受,又会拿一个怎样的理由拒绝她?

当王维收到玉真公主的桃花笺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几分。

当他细细读完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后,胸口似乎被某种酸楚到几乎疼痛的情绪涨得满满的,耳畔似乎响起了玉真公主那一声声炽热的告白——

“摩诘,每到冬天,看着曲江一望无际的冰面,我常常想,再是坚固的冰,遇到柔软的春风,不也融化了么?摩诘,即使你对我冷若冰霜,我依然相信,只要我一直爱你,你也终会融化,对么?”

“摩诘,十年前的春天,你曾告诉我,你的心已经死了。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死之人。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心里依然还是那句话吗?”

“摩诘,当你一次一次拒绝我时,我心里很痛,却不愿让泪珠涌出眼眶。我不想在你面前示弱,也不想让你同情我。摩诘,我一心一意想要的,无非是和一个相爱的人相依相伴、共度余生。这么多年了,我爱的人一直只有一个……”

桃花笺上有多处洇湿的痕迹,他明白,这是玉真公主的泪痕。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但是,任她再是坚强,在她爱的人面前,她都是脆弱的。正如她信中所言,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过爱他,她多么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多么想要一个有力的臂膀。

他能给她温暖的怀抱吗?他能给她有力的臂膀吗?

放下信笺,枯坐窗前。扪心自问,他不是一个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之人,但是,在他和玉真公主的这段关系中,无论他问自己多少次,答案依然还是——不能。

可以说,她有多么执着,他就有多么决绝,决绝得不给她心存一丝幻想,也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他的决绝,来自对璎珞的深爱。

他的爱情,早已在璎珞被老天带走的那一刻,也被老天带走了!从那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爱的资格,也不再有爱的能力。在漫长的余生里,他只想做一件事——为因他而死的璎珞孤独终老!

他的决绝,来自对佛法的了悟。

这些年来,跟随道光禅师研读佛经,渐渐觉得,在佛法的世界里,个人可以自觉自足。男欢女爱本就是一场空,既然是空,便不必贪恋。

他的决绝,来自对皇权的疏离。

自从张九龄、裴耀卿罢相后,他便渐渐厌倦了政治,厌倦了朝廷。这些年来,他一次次离开长安。在别人看来,他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任人摆布,没有前途,但在他看来,却远比被束缚在长安来的自在。虽然玉真公主不过问政治,但她毕竟是皇上的妹妹,他不想因她而重新卷入政治的漩涡。

夜深了,王维依然坐在书案前,看着案头上的桃花笺,久久不知该如何回复玉真公主。

他可以决绝,但到底有些不忍,他该如何表达,才可以将他对公主的伤害降到最小?

无意间,他看到了躺在屋角的镶玉琵琶,想起了玉真公主为他弹奏古琴,想起了他曾经对公主说过的有关辛夷花的话:“公主若能忘记周遭的一切,像辛夷花般自开自落、活出自我,或许会对琴曲有更深的领悟。”

想到这里,王维心中了然,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四句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他想通过这四句诗告诉玉真公主,他和她注定都是孤独的,就像山中的辛夷花,独自开,独自落,独自完成生命的修行,独自追求生命的富足。他们可以互相欣赏,却不能合二为一。因为,对辛夷花来说,最好的生命形式,就是自开自落,自我圆满。

在这首诗下方,王维斟酌良久,这样写道:“公主,那年在青城山上,微臣曾告诉公主,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今日公主相问,微臣不敢欺瞒。微臣心里,依然还是这句话。公主,你曾说,除非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否则,你不相信我的心已经真的死了。如今,你可以相信了。这辈子,我不会再娶,请公主成全……”

最先发现玉真公主变化的,是霍国公主。

这日,她收到玉真公主的请帖,说是玉真观设宴,请她前往一聚。

当霍国公主到达玉真观时,玉真观里早已高朋满座,一眼看去,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等长安顶级乐师倒是来了大半,正和玉真公主谈笑宴宴。

再看玉真公主的妆容,也是眼前一亮。她脸上至少扑了三层雪白的应蝶粉,额头涂着鹅黄的松花粉,眉心贴了一个桃形的镂金翠钿,从眼角到两鬓则是两抹淡淡的斜红,立时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怎么看都不像年过四十之人。

看见霍国公主,玉真公主打趣她道:“就属你架子大,咱们可是等了你半日了。你倒说说看,该如何罚你?”

霍国公主几步走到玉真公主身边,掩嘴笑道:“姊姊今日好兴致,妹妹定不能拂了姊姊的意,听凭姊姊发落便是。”

“这话我爱听,龟年,你挑首时新的曲子,让我妹妹和着曲子跳上一曲,咱们也好饱饱眼福。”

“哎呀,姊姊,我可没有杨娘子的本事,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说着,凑到玉真公主身边耳语道,“我前些日子进宫看望皇兄,杨娘子跳舞,皇兄亲自为她伴奏,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神仙眷侣呢!”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凭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到,皇兄如今是要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从武惠妃到杨娘子,他身边似乎永远都不缺心爱的女子。为何同是一母所生,皇兄情路顺遂,她却情路坎坷?

霍国公主察觉到了玉真公主脸上的细微变化,忙转了话题道:“李乐师,不知眼下时兴什么曲子?你唱来听听,咱们也好一饱耳福。”

李龟年笑着抱了抱拳,略一思忖,便一边弹奏琵琶,一边唱了起来:“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一曲歌罢,掌声雷动。

“启禀两位公主,方才龟年唱的曲子,名叫《伊州歌》,是王摩诘大人前几年从凉州回来后写的,用词清浅,情隐不露,龟年谱成曲子后,在梨园广为传唱……”

不待李龟年再说下去,玉真公主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今日春光明媚,正该听些喜乐的曲子才好,这《伊州歌》太悲了些。”

李龟年以为玉真公主向来喜欢王维的歌词,特意挑了这曲,不料竟拂了公主的意,不由讪讪地笑了笑。正在这时,清风捧着一个四周雕莲花卷草纹的双层大方竹盒,走到玉真公主跟前问道:“启禀公主,您要的花草已准备妥当,这会子就玩么?”

玉真公主看了一眼清风手中的大方竹盒,忽然想起了十年前在青城山玩射覆时的情景。那一次,她存心想让他多喝几杯,故意让他先猜,结果,他一猜就中,反倒是她喝了一盏西凉葡萄酒……

见玉真公主低头不语,霍国公主笑道:“这个好玩!我有些日子没玩射覆了,今日可要好好玩上一玩!”

玉真公主摇了摇头,命令自己不许再去想他,换上最得体的笑容,抬头扬声道:“元丹丘,你给我看的《将进酒》写得极好,尤其是那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咱们也须尽欢才好。”说着,举起案几上的酒杯,略一仰头,便一干而尽。众人拍掌叫好,纷纷一干而尽。

就这样,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射覆、联诗、饮酒、猜谜轮番上演,直闹到月上中天才渐渐散去。

霍国公主明显感到,虽然玉真公主和大家玩成一片,但她眼底的惆怅却一览无遗。因此,当宾客散去后,霍国公主留了下来。

“姊姊,你心里的不痛快,是否和他有关?”

在霍国公主面前,玉真公主无意隐瞒,缓缓点了点头:“春天本是姹紫嫣红,但当我看到他回信的那一刻,所有的姹紫嫣红,通通化为乌有,只觉得所有的希望都已落空,所有的美好都已远去。从此以后,我的眼里再也没有满园春色。看来,二十年来,我一直高估了自己,一直低估了他!”

“姊姊,爱情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你并没有高估自己,也没有低估他。只能说,你俩本就无缘吧。”

“你我都是痴人,你忘不了死去的夫君,我忘不了他。我原本以为,我比你多一线生机,但如今看来,却和你一般无二。从今往后,我就当他已经死了。”说到“死”字时,玉真公主嗓子一紧,心里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生疼生疼。

“是啊,姊姊,你我都是痴人。这些年来,我倒是渐渐明白了,有人爱你时,尽情享受爱情;没有爱情时,就把自己活成一座花园。是否有人送花,又何必在意呢?”

“呵呵,你说得对。从此刻起,把自己活成一座花园。即使无人送花,也有属于自己的春天,欣赏属于自己的姹紫嫣红。”

在月光的清辉中,玉真公主和霍国公主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她们明白,接下去的人生还很漫长,与其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人,不如绽放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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