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景琥丨王嫂

机关家属院住有好几十户人家。由于干部中有职务的人多,进出家属院的各种车辆也特别多。说是院,其实并没有围墙或栅栏之类的遮挡,只有几座家属楼,车辆和行人任意从哪儿都能通过,方便倒是方便,安全却成了问题。为了防患于未然,派出所决定顾一名看楼护院的治安员,让大家推荐个合适的人选,大家就提荐了王嫂。
一提起王嫂,有伸出大拇指称赞的,有点头颔首赞同的,有撇嘴摇头不说话的,也有邹起眉头坚决反对的。赞同的说他嘴快爱管闲事,反对的也说他嘴快爱管闲事。派出所的人说爱管闲事的好,要是啥闲事都不想管的人还不一定负责任呢,于是就定了王嫂。
王嫂带上红袖标走马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登记各个住户的基本情况。王嫂不识字,当然也不会写字,就由派出所的同志代写。王嫂如数家珍一样,把每一家住户的家长姓名、人口、子女参加工作情况、有无防盗设施、有什么重要物品如计算机、保险柜、家用电器等等,都说得一清二楚,还把几个有点劣迹,或与有劣迹的人有往来的人的情况,都说得清清楚楚。因为她说得太快,派出所的同志记不上,就用个录音机录了进去。最后她问还说不说其他情况,派出所的同志说只要与治安有关,都可以说说,她就把谁家婆媳不和,谁家的媳妇不养老公公,谁家的儿媳妇不交伙食费,甚至连谁家的男人与谁家的女人有染一类的隐私也都说了个一清二楚。派出所的同志说这些情况就不必说了,王嫂说,不说也罢,以后让说了再说,还多呢!
王嫂的上班时间正是大家的上班时间,大家下班回家,她也下班不看了,这时候家属区里便热闹起来。应该说大家都上班以后家属区是很清静的,但却十分吵嚷,首先是拾破烂的,这些人无孔不入,挨门洞乱钻,到处扒垃圾,任你喊破嗓子,他们也只管装聋卖傻。你跑到他跟前了,说不让他们在家属区活动,以免丢失东西,他们说他们不是贼,只拾破烂,并不偷人家的东西,你报告派出所他们也不怕。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赶走了,转眼他们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你赶走了这个,又来了那个,一个又一个,数也数不清,个个都是装聋卖傻,死缠软磨。其次便是那些卖东西的,有本地卖菜的,卖四季果鲜的,也有外地卖日杂器具,收金银古董的,还有补壶钉锅修伞的。再其次就是来找人问门的,这当然难不住王嫂,你能说出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她就可以不加思索地告诉你。可偏偏有的人就只能说是干什么长的,咳,带长的可多了,就像山上的石头,随便指指,就有好几十个。当然来的人大都还能说出要找的人的一些其他特征,王嫂就像过电影一样把机关里的人挨个儿过一遍。
第一天下班,王嫂说腿疼,一吃饭就躺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下班,王嫂说脚肿了,没吃饭就躺床上睡着了。王嫂的丈夫当然就是老王了,老王是个很平庸的机关干部,没什么官职,也就没有什么特权,看王嫂这样辛苦,就劝王嫂不要再干了。老王本是好意,哪知他这样一说,王嫂就火了,“人家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看楼一个月挣这仨核桃俩枣是不多,别人实在看不到眼里,咱可不能不看到眼里,不多几个油盐钱?一家四五口人,就凭你那俩工资,家里老人要钱,孩子上学要钱,抬手动脚啥不要钱。人家花钱大大方方,咱花钱抠抠索索,跟人家站到一起就像少了几根肋巴,为啥?一来咱没钱,二来你没权,男人不能干了,老婆孩子都显得没成色。我就干个这,这也是逢官哩,我也不管这长那长,住在这家属区里,也得有个规矩,让他们也看看,你老王的老婆可不是光会吃闲饭的窝囊废。往后,家务活你多干点,我得把这点事干好。万事开头难,我要是得罪了那个吃十八两手的,你只管离得远一点,天塌下来地顶着,我总不能像你那样看着别人的眼色,一辈子光怕得罪别人,别人咋就不怕得罪你哩!”
王嫂放连珠炮一样说了这么老半天,老王一如既往,一言不发。他历来如此,对这个锋口利舌又多嘴多舌的老婆,只有一种表现,装哑巴。
王嫂充分发挥了快嘴快腿大嗓门的特长,又吆喝,又劝说,又驱赶,又阻挡,经过半个多月时间,那些拾破烂的大约都被王嫂的破锣腔叫喊怕了,那些面孔也被王嫂认准了,只要他们一走进家属小区,就会被她叫喊着追过来,“又是你,你不是说不来了,转转脸咋又来了?”他们这些人也都不止一次向王嫂保证过,“不来了,以后再不来了。”所以也就经不起她这么叫喊。往日,这些人一大早就争先恐后地来扒垃圾箱,每一天中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游魂一样,在楼房间,楼道内,阳台下,走来串去,不管是碎铁破布,还是忘收的衣物等,都会被他们拣拾净尽,经他们洗劫过的地方,垃圾、污物一片狼藉。小偷小摸也经常混杂在他们中间,邻居们不仅丢失东西,还会产生误解,常常发生口角,造成邻里不和。王嫂赶走那些拾破烂的以后,家属区里安宁多了。
接下来便是那些卖瓜果蔬菜,日用杂品的小商小贩,这些人也和拾破烂的一样无孔不入。他们比较好劝说,一制止他们就走了,但他们变化较大,今天是这几个人,明天又来了别的几个,每次来的都是生脸,每次都得费尽口舌,才能把他们赶走。王嫂就像纱厂里的挡车工一样,每天不仃地穿梭在家属区几座楼房间。本来就是一副破锣腔,经过几个月的吼喊,听起来更加剌耳,整个家属区都被她的声音占领了。按说下班以后,她也可以歇歇嗓门,做做饭,干些家务活儿,享受享受天伦之乐了。可她不行,在农村时牛马力出惯了,争强好胜,当家主事的粗野性情形成了,虽不是贤妻良母,也算得上一把治家理财的好手。进城以后,无所事事,专职侍候男人,恪守妇道,她怎能受得了?每天就免不了在家属中间听些闲言碎语,传些轶闻趣事,有时还要对一些与自己好无干系的扯淡事进行一番评论。王嫂性情爽快,一根直肠不拐弯,遇见不合理的事,别人不说的她说,别人远远的就躲过去了,她还偏偏要往事上挤。虽然她说的也在理,可她男人无官职也无地位,她一个刚从农村来的家属,加上识字不多,语言粗俗,别人不仅不听她劝说,往往还把她当做玩物,故意拿她取笑,就像在公园里看猴子一样看待她。这些不怀好意的热情被她误解了,反以为她在家属区里很受大家喜欢,越发人来疯了。丈夫明知她不知趣,可又不能说,他在她面前历来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不吭声了。
女人一旦征服了自己的男人,世界上的所有男人也就不在她的眼里了。历来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不管她怎么说,在这里是没有人同她较量的。人就是这样,软的捏硬的怯。王嫂自从当了治安员,也觉得自己真真的是个人物了。后来王嫂病了,丈夫不让她出去,她偏要出去,在外边吼吼喊喊勉强跑了一天,就病倒了。王嫂一病,整个家属区安静得像一座无人居住的寺院,人们觉得好像突然失却了生活的平衡,倒想念起这位王嫂来。不久那些拾破烂的、补锅修伞的、卖瓜果蔬菜的,都又大举入侵,大家就盼着王嫂的病赶快好了再上班。谁知王嫂的病一连害了几个月也不见好,大家就找派出所再找人,派出所就安排了二个人,等王嫂病好了,治安员就成了三个人。王嫂说她自己是组长,大家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派出所的人来了,王嫂说她就是组长,派出所的人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王嫂觉得反正都说了,自己就是组长了,于是便指派起另外二个人来。开始大家也没有说听,也没有说不听,都是按时出来上班,按时回去做饭,互相之间说说话话,也合作得很好。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解治安情况,王嫂说了很多在题的话,也说了很多不在题的话,开始派出所的人还作些记录,听一会儿也就不记了。听的时间太长了,就说下次再谈吧,合起本子走了。派出所的人走了,王嫂的职责好像变了,专门指派起另外的两个人来,而且监督得特别严历,自己有事了可以随便离开,但却不让他人离开,谁如果迟到了或者有事离开了,他就要很认真地进行批评,尤其苛刻的是每天还要他们到她指定的地方去。有事没事就像教师批评学生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时间一长两个人都不听他的,但她还是要说,三个人之间就不免有些不愉快。等派出所的人再来了解情况时,王嫂很神秘地谈了其它两个人的许多毛病,这个迟到了,那个早退了,这个不管闲事了,那个不负责任了。派出所的人走了,王嫂对这个说派出所的人说那个不行,再不好好干就不让干了,对那个又说派出所的人说这个不行,再不好好干就不让干了,三个人都很别扭。后来这个和那个相互一说,把事情说穿了,都对王嫂很反感,两个人就合起伙来反对王嫂。独木不成林,一人不成王,王嫂的能量越往外释放,造成的矛盾越多,三个人两个阵营,天天唇枪舌战,把个家属区吵得天昏地暗。王嫂尽管锋牙利口,但毕竟精力有限,开始左推右挡,还占些优势,持久下去,慢慢地由强变弱,就招架不住了。后来不知是有人去派出所反映,还是派出所另有安排,就把三个都辞了。
再后来,单位里把整个家属区圈起了围墙,安装了铁栅门,盖起了门卫房,雇用两个保安队员来执勤,家属区从此平安无事。王嫂自从被这个和那个组成的同盟军战败以后,再没有新的创举,在家属区里变得十分平庸,逐渐地也不显眼了。大家有时候也提起她,只是顺便捎带一句就忘掉了,她的存在与否同大家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戴景琥,中国作家协会河南分会会员、河南省民俗学会会员、河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史志协会会员、三门峡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三门峡市史志协会理事。出版有长篇小说《七合米》、《东篱无故事》,中短篇小说集《愿君平安》、《轶文夕拾》,散文集《悉尼生活散记》等文学专著。主编有《义马市志》、《义马市民俗志》、《义马村志》、《三门峡市农村合作金融志》等史志专著二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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