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个绝美的传说

小编的话:本文作者王华晨,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山东济南。


很小的时候,在草原吱吱呀呀的勒勒车上,在棉绒绒的毡包里,或者在春季放牧小羊羔的闲暇,时常听母亲说起,我们的老家在山西,那是个有好多乡里乡亲、讲究很多规矩、充满酸甜苦辣的故事、还盛产大黄杏和酸枣刺的地方。每每听来,我都很是神往,常常在草地上,就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做过无数想象,不知道老家这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辉腾梁景   摄影:周晓东

八九岁的时候,有人捎信说太姥姥去世了(母亲的奶奶),母亲带着哥哥回了趟老家,让我羡慕至极。记得他们回来时绘声绘色地讲起见到了老家的好多亲人,一个个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还讲起山西农村祭奠仪式的隆重:祭拜的讲求排场,抬棺的讲究八抬、十六抬、甚至三十二抬,有名的鼓乐手吹拉弹唱,十里八乡的人们赶来围观,那个唢呐吹得真是叫绝了……母亲平日里是极其不善言谈的,可是每每说到老家的事情,也总是话匣子大开,娓娓道来,有点滔滔不绝呢。

初中毕业的那年,终于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回老家了,那个兴奋不言而喻。路上的过程忘光了,只记得快到老家的路口,就在一片酸枣林的附近,大舅来接我们,他和母亲一样有胖胖的、不太高的身材,话不太多,好眼熟呢。大舅妈却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个头不高,长得挺俊,穿一条地方流行的宽腿七分裤,用地道的山西方言热情地招呼着,感觉好亲切。大舅家的哥哥(今年才知道是二哥,可记忆里怎么是九子大哥呢)骑了一辆自行车,估计也是听了传说中口外的姑父和妹妹来了,高兴地一路飞车,直接骑进院里的家门口,大舅妈妈笑着嗔怪:“你看看这车骑得,都快一头骑上炕啦。”回老家之前,母亲再三叮嘱,回了口里(那时候有名的走西口,山西叫口里,内蒙叫口外)一定要有礼貌些,家里户子大,要知大识小,别让人家笑话口外的草不愣不懂规矩。还特意叮嘱我,有一个亲戚家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按辈分是要叫三姨的,千万别忘了。在牧场上,大多数人家都是移民来的,没有这么多裙带的亲戚关系,我隐约地记得,真的见到那位三姨了,可是看着她着实太小,“三姨”这两个字我还是没有叫出口。那次回老家,最亲切而且让大家都念念不忘的是,大舅妈和表哥带我去看地里种着的西瓜,这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进西瓜地,舅妈说一定要让我看看,要么回了外口,人家问西瓜在哪里长着,你还以为长在树上呢。表哥后来和他的孩子辈们说起小时候我这个草地上见识少的表妹,还常常说起这个事情,估计大家得笑个够呛。

今年,母亲已经过了八十大寿,除了上次太姥姥去世,已经快四十年没有回老家了,好几次答应母亲带她回老家看看,可是各种事情羁绊着一直没能成行,这次再不能失言了。一同回老家的还有77岁的三叔,父亲弟兄三个,现在只有三叔一人健在了,他说自己14岁出了口外,一直没有回去过。

坐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的轿车里,母亲和三叔眼巴巴的看着窗外,这是卓资山、这是集宁、这是丰镇……很快就到山西界了,已经到大同了!我不断地指着车窗外一个个掠过的城市背影,两位老人一边看着一边感慨:这么快呀,路这么好走啊,我们那个时候,从老家到阳高城得步行走大半天,没有汽车,只能坐火车,到了集宁还得步行……是啊,时光荏苒啊,那个父辈们年轻时候用步丈量旅途的年代,再也不复返了。

母亲是幸运的,几十年来魂牵梦绕的故乡,还有她不少的亲人。车刚一进村,路两边乘凉的老人们就围上来嘘寒问暖了,他们前几日就知道几十年在口外的花女儿(母亲的小名,可见母亲年轻时候也曾像花儿一样美丽呢)和她女儿要回来。大舅已经过世多年了,大舅妈虽然也近七十岁了,但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俏丽和快人快语,两位表哥、表姐妹,都分别有了两三个长大成人的孩子,大表姐居然已经当上姥姥了。母亲的婶娘身体还很硬朗,那位我一直没有叫出口的三姨嫁到别地没有回来。和表哥们、四舅说起当年的趣事,大家笑了好久。母亲经常提起的她小时候的闺蜜,也颤巍巍来了,说是听了母亲要来的消息,一晚都高兴得合不住眼呢。在舅妈家典型的山西大炕上,初夏的风微醺着,母亲和她弟妹、婶娘、九十多岁的表姑和八十多岁的闺蜜开心地聊着天,一时间感觉时光又一次倒流了……

父亲和母亲的老家都在山西,而且相距不算太远。母亲家在山西阳高一个平原地带,现在看真有点像歌里唱的地肥水美五谷香的意思呢。父亲的老家在东边二十多公里处一个叫“干岭”的山坡上,听这个名字就可想而知怎样的贫瘠荒凉了。记得那年和父亲一起回来,从大舅家步行回干岭,路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水不深,但没法渡过,父亲就挽起裤腿,背着我过河了,至今那宽厚的肩背和清幽幽的流水还在我的记忆里摇晃……

山西阳高残长城     图片来源于网络

安顿好母亲,我和二表哥带着三叔一路驱车回干岭了。在出发之前就听说,干岭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县里统一搬迁都到岭下安置房住了。虽然做好了一点心理准备,可是等到汽车顺着蜿蜒曲折的黄土路上了岭,眼前除了几间废弃的窑洞、老屋子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影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有一些隐隐的凄凉。记得那年和父亲回来,刚一上岭就看到一个位锄地的老人,刚搭几句话,他就立马认出三十多年未谋面的伙伴儿了,直接叫出他的小名,还热情的招待了我们,那土窑里小炕桌上的西瓜还红瓤瓤的、那素油糕分明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好容易看到一对骑摩托车的中年夫妇,说是岭下来游玩的,啥啥都不知道。又相继遇到一位60多岁的老人和妇女,说父亲的小名也都没有听说过……正在沮丧的时候,登上一个小土岗看到岭头上站着一位把锄的老人,七十多岁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问了,真的知道呢,知道父亲的小名、大名,知道母亲是从岭下嫁过来的胖乎乎的小媳妇,还指点给我看父母亲年轻时候住过的窑洞,瞬间眼泪就要流出来了,真不容易啊,如果不是遇到您老人家,老家真成传说了……

别看这不算大的一个土岭,可是岭的中间却横亘着一条五六米深、绵延几里路的大沟,三叔的老家就在沟对面的岭顶上(也就是我爷爷辈的老家,年轻时父亲来沟这边成家立业了,三叔14岁就从沟那边直接出口外了)。一路上,我时不时问他:“三叔,你对这些地方还有一点点印象么?”他一直摇头,说年代太久了,记不得了。直到站在这条大沟前,远远的望着沟对面岭顶的时候,三叔才悠悠地说他能看到原来老院子的位置、种地的地方、父辈和爷爷辈的坟地大致在哪个位置了。他说,那时候这个岭顶上叫祁家窑,住着十多户人家,太爷爷辈上就有兄弟五个在这里居住,因为那时候风沙小,土地肥沃,旁边的大沟里又有水,大家都要到这沟里挑水,虽然取水困难,但还是能供养村里人的生活。我问三叔,太爷爷辈兄弟五个从哪里来的呢?为啥要来这里呢?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了。

看着眼前横亘的大土沟年久失修,想到三叔年事已高,不能再爬上爬下了,只能在沟对面远远地望望,聊以满足他老人家超过半个世纪的思乡之情。看着那岭顶上隐约可见的废弃的土墙、郁郁葱葱的杂草,再看看身边身板已经伛偻、满脸纵横着岁月印记的寡言的三叔,还有沟背上那两三棵被风霜雨雪击打的蝤曲蜿蜒的老杏树,忍了好久的眼泪还是悄悄的流了下来。是啊,不论岁月何等静好、何等无情,只要人在,心在,根就还在。老家在人的心里,永远是一个绝美的地方,是个绝美的传说,她告诉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地老天荒,你的骨头、你的血脉里永远都打着它的印记。

第二天下午,我们开车返程,就要离开村口的时候,又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姥姥,颤巍巍地在车窗前和母亲握手道别。这位太姥姥指着旁边那个大杨树说,这杨树都有100多年了,小时候她们就爬在树上玩,杨树旁边那几间早已荒废的小土房,是姥爷家土改时候从地主手里分来的房子,那时候这里好热闹。母亲也说那时候她的爷爷在村里开了一家面铺,家境非常殷实,爷爷、父亲、二叔都是村里的有名的人,三叔还在大同城当兵,做的官不小。她的姥姥家也不错,几位姨妈都长的云盘大脸,标致可人,嫁的人家也好,只是她的父亲早逝,后来才遭遇了种种艰难。

返程的路上,看看眼前一个个退去的旧影——老屋子、土窑洞和远远的干岭,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这次歇心了,以后再也不用惦记着阳高了。”旁边的三叔听力不好已经带着助听器了,可还是听到了老嫂子这句叹息,他说:“是呀,这次歇心了”。我和专心驾车的老弟立马说:“哪里呀,要是明年还有空,再带你们回来……”说话间,车子很快就到晋蒙交界处了,孤独的二广高速上好久才能偶遇一辆同行车。坐在后座,看着眼前老母亲掠过鬓间的一缕缕白发,我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老家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个笑语殷殷的小媳妇,穿着婆家用大黄杏换来的毛线巧手织出来的水红色毛衣,正往干岭上赶路,路两边把锄的妇女和老农都知道,她是岭下面铺老掌柜家的孙女,小名叫花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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