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木石前盟的守望树

谁是木石前盟的守望树

文/李清云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借着元宵夜听戏,针对女先说的一段新书《凤求鸾》发表了一通言论,批评了所谓的“绝代佳人”。她说:“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像个佳人?”接着她又批评了书中故事的虚假性,说道:“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糟蹋人家……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了,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弄不清楚贾母为何要有这样的一番言辞?是为了借机教育惊醒贾府的众小姐吗?还是专门针对黛玉,嫌弃了黛玉呢?如今细想来,却有了更加透彻的感悟。

木石前盟的快乐成长。《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别父进京,弃舟登岸后进得贾府。晚饭后,当下奶娘来问黛玉房舍,凤姐不敢自作主张。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宝玉道:“……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细读原文我们便可以弄清楚,贾母的正房是“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这五间上房的室内布局正中一间是明间,其左右是次间、稍间。明间一般做为客厅,次间、稍间则是主要的休息场所。上房的西稍间中有“套间暖阁儿”,是贾母的卧室。而东稍间则是用“碧纱橱”与西侧的房间隔断。碧纱橱内有床,原来是贾宝玉的卧室,后来是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的卧房;碧纱橱外也有床,是贾宝玉从碧纱橱中移出来后的临时卧室。

这样的安排,使得宝玉与黛玉同处一室,他们之间仅隔着一道纱帘。虽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但却给他们提供了朝夕相处的条件。且说黛玉自从来到荣国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就是她与宝玉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

联系前后文推算,黛玉进贾府时的年龄应该是六岁,而宝玉比她长一岁。按照中医的观念来看,女孩虚岁七岁、男孩虚岁八岁以后肾气开始推动身体发育,产生了性别意识。在封建社会的传统伦常中,处在这个年龄段的男女孩子已经不适宜同室而居了。贾母不会不知道这些,而她这样做更像是有意而为之,因为宝玉、黛玉是她晚年生命中最深情的挂怀。她愿意日夜守护着这两个孩子,愿意看着她们和和睦睦,快快乐乐地成长,希望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这两个玉儿亲厚友爱无需避嫌,贾母对他们的宠溺在众人面前也不避嫌疑,口口声声“心肝肉”。在薛姨妈携儿带女投奔荣国府到来之前的五年时光里,宝黛二人在贾母的温暖呵护中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岁月,建立起了青梅竹马的情感。至此,木石前盟的尘缘便在这位老人的守护中抽枝发芽了。

家族内外的矛盾争端。像贾家这等公侯之家,他们那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社会关系网,除了靠着仕途经济来支撑,还得靠着婚姻的纽带来维系巩固。荣宁两府之间的权利之争、荣国府内部的嫡庶之争等矛盾可谓错综复杂,暗流涌动。浮出水面的有两大派系,一是以贾母为代表的“核心派”,王熙凤们是选择此队来站位的;二是以王夫人为代表的当前“掌权派”,有薛家人来联合助阵。以这两个阵营为主的明暗较量随着孩子们的长大都打出了婚姻牌,前者支持“木石前盟”,后者支持“金玉良缘”。

从黛玉进贾府那天起,核心派的立场似乎就摆上了明面,而王熙凤又是最会揣摩贾母心思的人。在第二十五回中,有一次,她对黛玉打趣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后来又指着宝玉对黛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在第六十六回中,贾琏的心腹下人兴儿曾对尤二姐说道:“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儿,——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木石前盟”这张牌,无论是因为骨肉亲情,还是为了家族大权的传承,贾母的立场是被贾府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随着宝黛二人渐渐长大,宝玉的婚事也逐渐被提上日程。随着宝黛情感的日益加深,随着贾母派态度的日益清晰凸现,掌权派坐不住了。王夫人与薛姨妈联手,并搬出了元春坐镇,明里暗里宣传“金玉良缘”。一时之间,这一舆论似乎成为了主流之势,直接冲击着“木石前盟”。冲击“木石前盟”的,还有一派,那就是以宁国府邢夫人、荣国府赵姨娘母子为主的“夺嫡派”。她们更像是冰山的一角,时隐时现,难测难料。

这三派势力此消彼长,错综复杂,而她们之间的较量更像是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剑拔弩张。贾母,以她丰富的阅历、过人的睿智、练达的人情依然在这个家族的核心维系着中枢系统的运转。一方面核心派在内忧外患的风雨飘摇中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族,另一方面,那些躲在暗处的势力时不时地发难挑衅。好在贾母这棵大树还能凛然挺立着,那些矛盾争端便被一时压制着,不敢明目张胆地浮出水面。

木石前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这个家族的各种派系中,夺嫡派势利暂时处于劣势。她们知道不能正面出击,于是便采取了迂回战术,见缝插针放冷箭,伺机而动制造事端。最明显的是在第七十三回里,邢夫人针对王熙凤挑起的“秀春囊”事件,直接引发了第七十四回里的自家人抄检大观园。结果是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死了,惜春的大丫头入画被撵了,甚至埋下了更多、更大的隐患。记得当时王夫人问凤姐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是看不上那狂样子。”因为抄检大观园,她们到潇湘馆里翻检出了宝玉的随身佩带之物;因为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对晴雯放出了口风“自然明儿揭你的皮”。眉眼像黛玉的丫头晴雯终未躲过这一劫,正应了“寿夭多因诽谤生”,那么黛玉与宝玉的“木石前盟”能不令人堪忧吗?这看似处于下风的夺嫡派就这么冷不防一出手,便给了王熙凤这个管家能手一记耳光;这一出手便让掌权派王夫人自乱了阵脚;这一出手便把黛玉推进了这场争斗的漩涡中。她们就这么轻易地挑起了这个家族的内部矛盾,并开始了自相残杀。到底是敏探春,她的一席话道破了天机:“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再说夺嫡派赵姨娘母子,她们采取的更是上不得台面的阴暗手段。她们的目标主要是宝玉,只要能把宝玉治死或者治残,那么庶出的贾环,他的未来就会一片光明。第二十五回,贾环推倒烛台烫伤了宝玉的脸,甚至差点烫瞎了他的眼睛。这一波还未平息,赵姨娘又请了马道婆施了“魇魔法”,绞了五个青面鬼钉在了宝玉跟王熙凤二人写有生辰八字的纸人上作法,差点要了这两个人的命。第三十三回里,贾政误听了忠顺府长史官的言语,说宝玉私藏戏子,正没好气呢,正混跑着经过他身边的贾环借机煽风点火,挑拨说宝玉强奸金钏,使金钏跳井而亡,直接激起了他的暴怒,直把宝玉打了个半死,闹得贾府上下乱糟糟一片。

夺嫡派除了对宝玉明里暗里的使计谋,她们还有一个更加阴险的法子,那就是她们知道宝玉的软肋便是黛玉,所以她们时刻惦记着黛玉,伺机攻击除掉她。她们知道,一旦黛玉遭遇不测,宝玉的精神世界就会跨塌掉,整个人不死也便废了,所以,赵姨娘经常借机打探搜集黛玉跟宝玉相处的情报。第五十二回中,宝黛二人正在谈心,有一段关于赵姨娘的描写:“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机敏如黛玉深知赵姨娘此次的探望不过是“顺路的人情”,根本没有什么诚意。她使眼色让宝玉出去,很明显是忌惮赵姨娘发现一些事情,她对赵姨娘的险恶用心早已看透。这在第十九回中就已经提到,黛玉发现宝玉左边腮上有一块胭脂渍,便立即出言规劝宝玉:“你又干这些事了……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活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这番话就是在暗指赵姨娘。

第四十五回写钗黛二人谈心,黛玉的一番话语可谓惹人深思:“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从这番肺腑之言中可以看出,寄人篱下的黛玉其实深畏于以赵姨娘为首的一干小人的咒骂和暗害。黛玉深爱着宝玉,眼里自然容不下想要谋害宝玉的赵姨娘。以黛玉的灵性和聪慧,自然知道赵姨娘一直都有谋害宝玉的“夺嫡”之心。俗话讲:“对爱人的伤害就是对自己的伤害”,赵姨娘的存在,不仅会威胁到宝玉,更会威胁到黛玉自身,威胁到她与宝玉的纯洁的爱情。

守护木石前盟免遭风雨摧折。其实王夫人,薛姨妈也是深知贾母不娶宝钗的态度。在第五十回中,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上还好,又细问她的生辰八字并家内景况,欲与宝玉求婚配。其实她是明知宝琴这次是奔着有婚约的梅翰林的儿子去的,当时金玉良缘之说在流传,她放着眼前热辣辣等着的人不予以考虑,而对初来乍到的人表现得兴趣盎然,很明显,她这是在间接地向掌权派传达自己的立场。

全书行文至五十回以后,黛玉的处境已经越来越微妙,一是“金玉良缘”的舆论势力越来越强大,再是夺嫡派关于宝黛“不才之事”的流言飞语已经在传播。贾环曾向贾政诬告宝玉“逼奸”金钏未遂致使金钏投井;袭人也曾向王夫人进言要宝玉早日搬出大观园以防嫌隙。像这样的话,那么喜欢“学舌儿”的赵姨娘自然也会向贾政诬告宝黛二人有“不才之事”。在那样一个重视礼教和男女大防的时代,黛玉不免会被泼了脏水,坏了名声,她与宝玉那“两情相悦”的纯洁爱恋也会因此而告终,这些都对“木石前盟”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冲击。面对这种境况,贾母不得不在元宵夜借评戏之机发表言论以正视听,弹压流言。

细想来,贾母虽然对黛玉偏爱,并在自己的温室中让“木石前盟”生根发芽,但要下决心提出宝黛的婚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为了两个孩子的幸福与未来,这位老人恐怕也有不得已顾忌与苦衷。她知道,王夫人、贾元春等的意见与她不同,她们是力挺“金玉良缘”的。若视她们的感受于不顾,强行主张达成心愿,结果也未必能够满足了心愿。因为封建社会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会直接关系到一个女子在婆家是否能够立住足。如果婆婆不喜欢,小姑、大姑也不喜欢,即便嫁过去,也不会有好的结局。比如东汉的刘兰芝与焦仲卿,比如宋代的陆游与其表妹唐婉,他们都是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的,无奈婆婆不喜欢,即便结了婚还不是又被生生拆散,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些,贾母不会不知道,再加上宝黛尚小,黛玉又体弱多病等因素的限制,使得她不得不继续观望,继续拖延,等待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大厦将倾,守望成空。第二十九回,贾母带着众女眷去到清虚观祈福,张道士在她面前为宝玉提亲,惹得宝黛拌嘴呕气,大动肝火。贾母急得抱怨,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寃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一边是“金玉良缘”的猛烈进攻,一边是一干小人的造谣中伤。一边是渐渐联起手来的不得势集团的膨胀,一边是渐渐年迈衰老的核心中枢。贾母对“木石前盟”纵然有百般的支持,终是感觉越来越力不从心。

贾母是时时刻刻操心着宝黛的婚事的。第五十七回,紫鹃对黛玉说:“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由此可知,贾母是黛玉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她,让黛玉这个孤女感受到被深深的爱着;是她,守护了这个孤女寄人篱下时短暂的静好时光;是她,守护着宝黛二人美好纯洁的情感。

她是一棵树,守望着家族的命运,担着风险,扛着责任,看似享得了福,其实是受得了苦。

她看家族命运,洞若观火。她以超乎常人的智慧与才干支撑着这个家族,陪着几代人走过了赫赫扬扬近百年。

如今,这些子孙后辈们陷入了奢靡享乐中,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她已经预感到了这个家族不可挽回的颓势。

她是一棵树,时时刻刻在为她挚爱的两个孩子挡风遮雨。

可是叶落凋零,风刀霜剑,她终是孤木难撑。

富贵繁华终要烟消云散,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亦知道无法力挽狂澜。

大树将倒,树倒猢狲散。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曾经哭过,为那一对冤家。

那纵横的老泪让人心动,让人心痛。


作者简介:李清云,笔名温暖。红高粱文学社会员、第五季微刊顾问、红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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