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

说“头”而称“虎”,比如“虎头虎脑”,当是勇猛憨顽之意。我辈小时有穿虎头鞋的,小脚丫踩着棉裤都塞进这鞋子里,原本瓢空的鞋子丰满起来,即使大人扶着,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
沈从文小说《虎雏》里的小兵,答应留下来在城市里读书,却做了杀人的事跑掉,是将“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的盒子里”的小老虎。想来,当年野蛮的湘西出产了文质彬彬的沈从文,不驯服的“虎雏”也不少。而我家乡山东泰安,名“虎头”者却有酥香软糯抚人胃肠的“虎头鸡”。
鸡名“虎头”者,以我乡徂徕人所做最佳。最初吃过连襟做的,他却也是得父亲亲传。连襟老家就在徂徕。《诗经》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每南望徂徕山,总想此句。每想此句,总想虎头鸡。在薄薄的面糊下面是有骨的鸡块,鲜香里带点酒味,酥烂中也余嚼劲。这是第一次吃,但对这虎头的名字由来,谁也说不清。每一小块炸过的鸡肉,面目模糊,算有些“虎头”的样子吧。
家乡有种咸鱼的吃法,把咸鱼剁碎了掺在面糊里炸,炸出一个个带着头角的面疙瘩,俗称“鱼疙瘩”。其面目也像虎头鸡,故也可称“虎头鱼”了。想来,这些裹蘸了面糊再去烹饪的食物,一是保持住水分,比如徂徕山间之炸花椒芽、炸北瓜花,二是食物匮乏的时候,面和油的加持增加了食材的分量和种类,比如鱼疙瘩。有家穷人,吃饭没有菜肴,只仰望梁上垂下的咸鱼下饭。大儿子状告小儿子,不吃饭光抬头看。老爹则说,让他看,齁死他!
李白的烹羊宰牛,在寻常百姓家是不可能的。迪拜土豪可以烤骆驼,我乡过去宰只鸡就是最尊贵的待客标准了。新泰的大红玉公鸡,膘肥体壮,最适合做“虎头鸡”,然而一个新泰的朋友说,小时候家里杀不大一只鸡炖了待客,谁也不吃鸡头。扒拉几回,鸡冠子都脱落盘中,客人走后,把鸡冠子再缝回鸡头。这和某临沂同学说的,客人走后,粉皮捞出来,洗洗晾干来客再用,异曲同工。不知“虎头鸡”产生的初衷也是否如此。
徂徕山中曾来过一位大人物,也过着清贫的生活。他就是徂徕书院的创始人,北宋的石介。宋人张师正《倦游杂录》记载,石介在应天书院读书时,“王侍郎渎闻其勤约,以盘餐贻之”,石介没有接受。他说自己“朝享膏梁,暮厌粗粝。”他在奸佞小人的排挤中死去,年仅四十一岁。后来徂徕书院被日本人炸了,石介墓被文革平了。徂徕书院的断墙残窗空对着徂徕夕照。不知彼时的石介,可吃过“虎头鸡”……
白居易对杭州不舍,便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唐伯虎喜爱桃花庵,便说“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人对一处地方的喜爱,可以透视为对一种食物的喜爱。比如,许是对河南老家的惦记,袁世凯爱吃黄河鲤鱼,让人用猪大油闷封了送北京来。秋风起,张翰的“莼鲈之思”,自是从洛阳到吴中的缠绵梦回。不知清贫潦倒的石介,离世前的不舍又是什么。
家乡的虎头鸡、劈柴炖鸡、炒鸡,当然也是本乡人丰富肚肠,抚慰乡思的佳肴。只不过追古思今,热腾腾的食物带了些凉意。没有经过困难的岁月,难以理解元稹的“遣悲怀”。比如这一句: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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