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淑霞 | 活过，做过

活过，作过

从医院出来，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在那条著名的步行街上遇到桂枝夫妇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在街上低头行走，一个时髦女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一双白色高跟牛皮长靴，一套乳白色羊绒套裙托着一张精致的脸。脸是化了妆的，在阳光下像花一样灿烂。

她晃荡着手中的LV包问：怎么？不认识了？

我望着那张欢快，惊喜，流淌着得意的脸，疑惑的吐出两个字：你是？

同桌，中学！

啊，你是？桂枝！

对，我就是桂枝！

诶哟，真没想到，你怎么变化这么大呀？

没想到啊？可以理解，我那时又矮又黑又瘦，你怎么会想得到呢！

不，不是。我急忙解释。

桂枝倒是没在意，指着身边的男人问我，你还认识他吗？

我把眼移向那个男人，稍一愣神，便随口喊出：牛魔王！牛大钢！

牛大钢笑着冲我伸出手：谢谢，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外号。

我边握手边开玩笑：嗨，这可不怨我啊，谁叫你那么淘气哪！

桂枝一脸得意的接话：是啊，你说他吧，上学捣蛋，学习不好，做生意倒是块料。

我指着他俩问：你们这是？

桂枝哈哈大笑，嗨，我们是两口子。我俩结婚时请了好多咱们同学，现在还经常聚呢。

我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毕业后就和同学们失去了联系，什么都不知道。

桂枝说：知道，你上高中，上大学，出国，一溜儿往上奔。你们那些学习好的，怎么会和我们来往呢！

我说：不，不是，我……

桂枝打断我的话：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咱们聚聚好吧？

聚会在桂枝家，去了三十几位同学。桂枝夫妇带着大家楼上楼下的参观，喝酒，唱歌，跳舞，打牌，一直折腾到深夜。欢乐、赞美、羡慕，把桂枝夫妇的脸催生得像盛开的桃花般艳丽。

我从同学口中得知，牛大钢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在街边摆了个小吃摊。桂枝常去小吃摊帮忙，他们就好上了，结了婚，生了儿子。现在儿子在私立学校读书，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好，已经开了三家火锅店，两家影楼，还准备开第三家。

那次聚会后，我又去了国外。再见到桂枝是九年前我去爸妈家。

爸妈一直住在老房子里。老楼，老邻居，就连聚在楼前打牌下棋闲聊的人都是老面孔，只是苍老木纳了些。

我站在楼前，眼睛在闲散慵懒的人群中寻觅，我在找寻妈。一般这个时候妈就坐在石凳上听人们闲聊。

我看到了桂枝，她左手攥一把牌，右手掐一根烟，正跟几个人打牌。她看我向她走去，愣了一下，随手把牌扖给旁边的男人，笑着朝我走来。她趿拉着鞋，灰褐色睡衣在脖颈下晃荡。

走近了，我才发现桂枝老多了，头发枯黄，脸色晦暗，掐着烟的手指干瘦，像老母鸡的爪子。

她嬉笑着开口：怎么？回国了？

我说，前年就回来了，今天过来看爸妈。你……

她忙说：嗨，和你一样，过来看爸妈。稍顿，又说，儿子到英国读书去了，没事就过来陪老人住几天。

我刚想问她，牛大钢还好吧？她却抢先说，我玩牌呢，咱们改天聊。

见到妈，我和妈聊起桂枝。妈说，哎，那丫头，命苦！有钱有什么用？她有钱，有别墅吧？可男人不回家，在外面养女人，花天酒地的瞎折腾。她一个人憋在大房子里天天抹眼泪，她妈怕她憋出病来，哄她到这边住。哎，她成天的喝酒抽烟，糟蹋自己！

刚才，在医院的花园里，我又见到了桂枝。

落日的余辉里，桂枝灰白的头发闪着金光，她微笑着，推着轮椅向我走来。

轮椅里坐着牛大钢，剃着光头，穿着灰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白净肥胖。

桂枝穿着淡紫色套裙，化淡妆，干净清爽，笑着向我打招呼：嗨，你干嘛来了？

我说：看一个朋友。又冲牛大钢笑笑，问：怎么，大钢病了？

牛大钢没反应；桂枝说，哎，作的，作出病来了！脑溢血，开颅了，差点死了。

我冲桂枝挤挤眼，示意别让牛大钢听到。

桂枝说，没事，他现在连两岁小孩的智商都没有。只要吃饱喝足，就乖的很。桂枝说着弯腰去拍牛大钢的脸，柔声的问：乖嘛，钢子？

大钢回答：乖。

桂枝掏出纸巾擦去大钢嘴角流出的口水，脸上挂着满足平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