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手 / 开普饭

本文导读：

缓手和先手比起来，显得笨拙不明智，显得跑题不合理，但我想很多事情讲究物极必反，在一味强调学习的时代背景下，偷偷地试试缓手，给孩子换个心情，或许算是不错的选择。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同届的一位好朋友。他高大英俊学习勤奋，从山东的一个偏远小县城一路考进上海的大学。他很喜欢听我讲故事，尤其喜欢听我从各种书籍报刊里看来的新鲜事儿，听得不亦乐乎，对我很是佩服。

大半年之后的一天傍晚，朋友去旁听了一场现在看来绝对是心灵鸡汤式的励志讲座。当讲座结束他闯进我的宿舍时，满脸通红两眼放光，直接兴奋跌坐在我的床铺上，笑着对我说：“哎呀！你不知道今天这场讲座我有多大的收获，我算是看透你了！”

“什么？你看透我了？看透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敢情你之前跟我讲的那些东西人家老师都知道！人家讲得可比你好多了！以前我在你这儿感觉自己是个芝麻，你是个西瓜，现在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现在就是个芝麻，人家才是西瓜！哈哈！以后你可骗不了我啦！”

“呵呵，原来如此。”虽然我对他随便拿我作比较感觉不大舒服，但想想也很正常。敢收入场费开讲座的人物，背后肯定站着一整支队伍，岂是我这个胡乱翻书的大一新生所能比肩？在大家的注目下，朋友继续兴高采烈向我分享听讲座的心得，然后哼着歌儿扬长而去。

后来，朋友与我渐行渐远，像一块掉进水池的海绵，孜孜不倦地吸收五花八门的新鲜养料。他从热衷于听各种讲座到热衷于炒股做小买卖，从喜欢上打麻将推牌九到沉浸于各种社交应酬，从不断地谈女朋友品尝爱情到后来邂逅一位能说会道的离异富婆。然后他退学、闪婚、当上了妻子名下一家公司的老总，从此西服革履光彩照人与我们不再谋面。在我们大学即将毕业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则爆炸性新闻，他作为法人因为经济纠纷被送进了看守所，而大了他将近十岁的妻子却规避所有责任卷走所有资金不知去向……

再后来我见过他刚从老家赶来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当地小学的校长，戴着厚厚的眼镜，失魂落魄地坐在校门口花坛旁拼命抽烟。得知我们是他儿子曾经的同学和朋友后，他长叹一声，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我就知道从小让他读死书死读书，怎么就没想到他一点分辨力都没有！怎么就好坏不分什么都敢干！这小子真是，唉！”

在这尴尬的气氛里，听着老爷子如祥林嫂般的抱怨自责，我这才明白为何朋友会在短短四年中经历如此变化。他从小就是个父母眼中的好孩子，在县城简陋的教室里一路成长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学霸。在父母编织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纯洁环境里，他对学习之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充满好奇。离开父母成为大学生的他，在这个杂糅各种风险欲望的大都市里，不停地摘西瓜丢芝麻，最后，迷失了。

我写出这段往事，不是跟学霸有仇，更不意味着我在宣扬所有学霸都可能是缺乏定力的书呆子。我只是觉得，在那位旧友勤勉刻苦连战连捷的学子生涯中，他的父母除了专注督促他的学习，似乎忘记了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那就是缓手。

缓手，是围棋中的术语，指代在紧张胶着的棋局里突然下出离题万里毫无用处的一招来。一旦两个棋力相当的棋手有人下出一招缓手，通常意味着错失良机陷入被动。

相对于我那位旧友，我在小学中学时代看的那满满一书柜的杂书闲书，就堪称不折不扣的缓手。饶我在小学四年级就背得出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却在考试中无法多得哪怕一分；就算我在高中时读完整套莎士比亚戏剧集，除了写作文占些便宜却不能在高考中享有任何优势；我喜欢跟小伙伴们讲故事，到哪儿都有很好的人缘；我在十七岁时就被父亲教会了开车；我总喜欢尝试各种新事物，乐于瞎琢磨当中的规律，还好为人师喜欢跟别人分享……

这些都是缓手，跟教科书学校考场无关，跟老师表扬同学敬仰无关，跟我以后能否进入大学无关，只跟少年时代我的喜怒哀乐兴趣爱好有关。

我想，那位旧友少年时一定也有这样那样的爱好，但他一定被父母呵斥，继而习惯，然后开始自觉地压抑。而我则幸运得多。我小时候能记下一百多个国家的国旗时，父母并没有认为这是毫无用处的缓手，而是欣喜地到处夸奖自己儿子的聪明劲儿，让他们身边那个白胖小男孩儿内心激动浑身是劲儿；当我中招考试名落孙山自己暗自流泪时，父母没有多责备我一句，只是鼓励我拿得起放得下像男子汉一样面对失败；当我和同学不写作业打了一下午乒乓球正好被父亲撞见时，他没有吵我一句，只是后来提醒我要注意规划时间……

如今，我的那些缓手，被父母包容保护过的缓手，现在都成了人生棋局中的先手。当我不快乐的时候，我可以靠着看闲书排遣心情，靠着练笔写文章磨炼性格；当我不如意的时候，我可以跟朋友们诉苦交心；当我遇到难题的时候，我总会第一时间去思考其中的规律，然后想想有什么解决之道。那些缓手，是父母在督促学习之外赐予我的礼物，让我拥有立体的人格，学会在面对机遇挑战时深呼吸、看清楚、想明白，再做决定。

想起我的旧友，想起我的过去，我决心也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些她缓手。

女儿身处名校重点班，学习很累，每每一到考试就压力山大。我总是告诉她，认真学习努力跟上，对具体的排名不必过于在意；每逢女儿放学回家，妻子总会变着花样为她做各种美食，而我则想方设法讲各种笑话逗她开心。我们不再追问她测验分数考试结果，只希望她享受每一天充实的生活；我们夫妻俩当着女儿的面聊各自的工作，聊该为长辈们购置什么样的礼物，聊自己解决工作问题的方式方法……这些也是缓手，跟她的学习无关，却能让她懂得自己该如何待人接物，该拥有什么样的家庭氛围，该如何分析判断做决定，该如何规划支配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