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从树梢儿吹过

  冯小军

  阡陌纵横的大平原是可爱的,广袤的森林草原是可爱的,沙漠戈壁有可爱之处吗?如果我秉持肯定的态度,您是否感觉诧异?现在,请您抽点时间到那些通过人的努力改变了自然环境的地方走走看看吧。

  假如今天,盛夏里一个寻常日子,您已经住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在护林小屋里放松地睡到自然醒,睁眼后发现满屋亮亮堂堂,窗外风和日丽,于是您决定跟随护林员去巡林——对了,您虽然是一名来客,却早就知道人类与沙漠博弈的历史。是沙进入退还是人进沙退?其实那都是人类自说自话。沙漠是一种自然现象,与绿洲一样是一种客观存在。即使是危害我们的沙尘暴,其实好多都是人类自找的,本是自毁家园却怪罪自然是不厚道的。您明白这一切,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探寻人与沙漠的和解之道。您慕名来到河西走廊的八步沙林场,想了解这里的人通过植树造林的方式实现人与沙漠和解的成果。您想知道,是怎样的原因导致这一段的腾格里沙漠后退了20多公里呢?

  现在您已经穿好了迷彩服,护林员已经备足了所需的水和干粮,您再带上一把护身的镰刀就全活儿了。您跟随护林员一步步跋涉在沙漠边缘的林地间,最先看到的是几株高大的白榆,在这片草木茂盛的林地里它们鹤立鸡群,粗大枝杈上的老叶略小,颜色墨绿,枝丫顶端的新叶娇嫩浅黄。不断吹拂着的热风让它们略有翻卷。旧时落在树冠里的扬沙偶尔吹落掉到您的脸上,您赶紧移动脚步。

  您明白,这里的树阻挡风沙付有代价,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树冠能承接多重的沙土应该没人计量,如果有人开展这样的研究或许是一件有趣的事!这几棵榆树借助风力抖落存储在叶片和树枝的沙土总有新陈代谢,过去的飘散了,新的留驻下来。老榆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承受腾格里沙漠吹过来的沙土。个别嫩叶上细小的沙粒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此时,穿过枝叶投射过来的光束晃了您的眼睛。树上的鸟儿能明白人世间的事情吗?它们知道这里的六老汉抛家舍业住地窨子摸爬滚打造林吗?想到这里您瞅了一眼护林员。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讲方言又木讷,您和他的交流能理解一半儿就不错了,可您还是从他那满脸的沟壑里读出了八步沙人40年持续造林的艰辛,他们一棵树一把草地在沙滩里劳作,向着沙漠的腹地进军。他们的后代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执拗,履行着八步沙不绿绝不停歇的承诺,在步步为营中完成了黑岗沙和更多地方的绿化。您看着护林员那粗糙的大手,那一刻竟不由自主地摩挲起老榆树的树皮,您从那些不连贯的纵向纹理里感知到了长久劳作的八步沙人比树皮还要粗糙的生活。

  上午的阳光很强,您长时间遥望白色沙丘感觉眼睛都花了,只好把目光转移到绿树上。绿色是养眼的,所以人类天然地喜欢它。眼前的梭梭一人多高,有的站立有的倒伏。无论哪种枝条都很粗糙。枝条上有刺,都是坚硬的短枝,您费劲儿地用指甲划开一条树枝,发现茎枝上长有一层白色蜡皮。阳光直射在沙丘上互相反光,让这一方天地稀疏的草木产生了斑驳的光影。大家共同拥有一个太阳,也共享一个地域里的水分,既有合作也竞争。每条树枝都享受着光热,也承受着几乎相同的干旱。梭梭不会说话,可它们能感知到温度的升降,能体验炎热带给自身的蒸腾。生长在腾格里沙漠边缘林带上的梭梭不能移动,不能向外追求利益,只好向内部寻求平衡,本能地让枝叶打蔫儿,收缩生命的阵线,甚至退化必要的器官才能存活下来。看看沙漠边缘上生活的人,他们的品性多像这些植物。

  午后,有微风吹过,几片云飘到您的头顶。

  您现在,已经和护林员坐在沙丘上吃过干粮,喝了矿泉水。坐在平滑而干爽的沙梁上看云彩。有的时候连您和护林员也被云影笼罩,刚刚身上还是汗涔涔的,眼下却凉快了许多。接下来凉风把燥热推出去老远,您所在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没过多久,蓝天上飘荡着的形状各异的乌云开始勾肩搭背,不一会儿工夫天空竟落下密集的雨点。它们打在沙地上啪啪响了一阵。按说您该躲雨,可护林员说不用,他抬起晒得黧黑的脸庞看看天空,肯定地说下不起来,他从容感叹:云彩又飘到不缺水的地方去了。该下雨的地方不下,年年发洪水的地方却连下三天三夜,老天爷气人啊!听着护林员的抱怨,您想言语却没接话茬儿,因为您知道他太熟悉这片土地。雨点儿不密,过一会儿所有的云彩都快速地飘远,蔚蓝的天空下阳光明媚。

  腾格里沙漠与绿洲交接地带不全是浮沙,您现在遇见一片质地硬一些的土地,瞧见一片长势不错的红柳,它们的叶子像鳞片一样,生理退化造就了它们。不过它们的花儿颜色丰富,红色、紫色还有过渡色,它们稀疏地长在那里,成了一片汪洋恣肆的花海。

  附近有一些盐爪爪,您用手指掐了一下它肉质的叶子,鼓绷绷的柱形体开裂后浸出少许汁水,您明白长这种叶子的植物全是为了适应盐碱且干旱的环境。您再走几步见到几行柠条,它们的叶背长着银白色的绒毛。您走过去观察,知道它是适应环境不断演化的结果,这里形形色色的植物叶片为减少水分蒸发长得一点儿都不兴旺。生长需要以生存为基础,它得首先保证活着,寻求机会再谋求发展。

  雨过天晴,您来到一片新的沙地。走累时坐下来看那些林间的野草。开着蓝莹莹或粉色花朵的马刺盖很显眼,此外还有苦斗、棉蓬、沙芥。您蹲在中间看到它们都有早熟的迹象。绿色的沙蓬已经开花,个别早熟的已经结出黑色的籽实。沙梁半腰处的黄毛柴好些都被沙子掩埋了,茎蔓儿和枝条上长了一些不定根。不定根上还长出了少许的不定芽,刚刚那阵小雨的雨滴粘在茎叶上闪出玲珑的光芒。您感觉好奇,找了一根枯枝从它根部侧面挖进去,竟发现它的主根扎得那样深,侧根铺得也广。一株不足半米高的白刺根子足有一米,显然它是被雨水冲刷露出来贴在沙坡上的。它的根系够发达!根系发达风就难以摧毁它的生命,使它能够安稳地生存,表层上的浮沙在大量须根牵扯下得到固定,增加了它吸收水分的面积。您明白,所有的沙生植物的根长得都快,即使生长季也常有大风,弱势的生灵天然具有超强的繁殖能力,它们用这种方式传递生命。

  在八步沙林场展览馆里,您看到了一张航拍照片,腾格里沙漠与绿洲间的分界很明晰。沙漠边界线曲里拐弯,像海岸线一样曲折。一边是起伏的黄沙,一边是星星点点逐渐浓郁起来的绿色。那是对立的两个阵营,反映着两种自然现象的敌对分野。沙进还是人进,这条分界线在变动中标示着答案。

  现在,您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紧盯地图,目光聚焦北中国漫长的风沙线,再一次想到曾经留下脚窝的沙地绿洲,想到那些沙漠边缘上的草木,它们如同卫兵一样坚守在风沙线上,沙尘暴一次次扑来,它们在昏暗中挺身与风沙撕掳,拼命抵抗,哪怕树叶碎裂、枝干劈断,只要不倒就阻挡沙尘前行的脚步。风沙一阵阵从树梢上吹过,它们坚强地站立,使出浑身解数迎击风沙。无疑有同伴倒下去,可挺起腰身的更多。草木与沙尘暴的较量就是人与沙尘暴的较量。狂风漫卷,一缕缕沙尘荡过树梢儿落到了别处。

  每一次沙尘暴都是一次战争,战争过后绿色总会充盈,彰显出生命的力量。这一刻,一个念头在您的心里跳荡出来,别人的别处其实就是您的家园,您的远方一定是旁人的家园。人类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地球村的意义。在地球面前,我们没有外人,大家都是利益相关者。作为地球村的每一位村民都有责任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只有不断地营造绿色家园,包括沙尘暴在内的生态灾难才会一点一点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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