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中郡到敕勒川——呼和浩特历史漫话(一)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托克托县团结村,向北约四十公里就是横亘绵延的阴山,向西南约二十多公里就是奔腾不息的黄河。团结村坐落在肥沃的土默川平原上,这片一望无垠的平原就是古老的敕勒川,团结村东北约十公里处便是秦汉云中郡故城。从古老云中郡到苍茫敕勒川,这片土地秉赋了太多的天地英雄气,曾使弯弓射雕的帝王雄心勃勃,也曾使壮志未酬的英雄慷慨悲歌,还曾引发了诗人们“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壮心。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黄河由甘肃和宁夏交界的黑山峡沿贺兰山北流,遇到阴山山脉转而东下,到了托克托县境内转而南下进入晋陕大峡谷。黄河这个大大的“几”字湾,就是今天“黄河百害,唯富一套”的粮仓,它包含银川平原、巴彦淖尔平原和土默川平原,也包括黄河几字湾内明长城以北鄂尔多斯的广大地区。阴山以南这片沃野战略地位可想而知,它可以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场,也可以是“夹路离离禾黍稠”的良田,屯田固守可以进退有据。这块本应成为牧场良田的沃野,历史上经常狼烟四起。因为“地扼塞北、水草丰饶”的地理优势,成为西北用兵必争之区,历史上许多少数民族政权得之则蓄兵牧马以图南下。
土默川平原又称作前套平原,是指大青山以南黄河以北包头和呼和浩特这一带黄河和大黑河冲积平原。水草丰美而且地势平坦土默川平原,春秋战国时期是草木茂盛禽兽繁殖的地方,林胡、楼烦等北方少数民族在这里放牧狩猎。《史记·匈奴列传》载前300年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不断在土默川平原上开疆拓土,势力向西向北延伸到阴山脚下。为了防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赵武灵王接着便沿着大青山南麓修“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这条长城从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境内一直向西修到了巴彦淖尔市境内阴山一处被称为“高阙”的豁口处。
长城只是第一道防线,完整的防御体系应该有城障堡塞等。于是赵武灵王“置云中、雁门、代郡”,云中郡是如何设立的?《水经·河水注》引《虞氏记》说是赵武侯筑的云中城,应是赵武灵王之误,因为赵武侯时赵国的势力还到不了这里。《虞氏记》里说“赵武侯自五原河曲筑长城,东至阴山。又于河西造大城,一箱崩不就,乃改卜阴山河曲而祷焉。昼见群鹄游于云中,徘徊经日,见大光在其下,武侯曰:此为我乎?乃即于其处筑城,今云中城是也。”这段文字的大意是:赵武灵王在黄河西岸筑城崩塌失败,就跑到了黄河东北离阴山不远处另觅城址。当他白天打马来到托克托县古城镇附近,看见一群天鹅整日翱翔云中,天鹅下方光芒耀眼,赵武侯认为是吉兆重新筑城,在这块风水宝地上筑城非常顺利,遂命名为云中城。
云中城是呼和浩特市附近最古老的城池,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都知道这块土地对于保境安民的重要性。秦并六国后沿袭赵国所置,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云中郡是不能少的。汉承秦制,仍置云中郡并加强其驻防功能,在今天的呼和浩特市旧城一带设立北舆县为云中郡的中部都尉治所。都尉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司令,掌管地方驻军和治安,防御外族的侵扰;西汉还在沙陵湖东置县,沙陵县遗址在今托克托县哈拉板申村西,古城遗址现在还有残存的绵亘的城墙,著名的云中丞印就是从这里出土;还设置了陶林、桢陵等古县,作为东部都尉和西部都尉的治所。为了加强防御匈奴,汉高帝六年(前201年)分云中郡东北部置定襄郡,属县十二,郡治成乐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管辖今山西右玉县以北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清水河县等地。当汉武帝之世名将李广曾驻扎云中,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誓扫匈奴,元狩四年(前119年)发动漠北之战,卫青、霍去病等名将寻歼匈奴主力,经此一战匈奴远遁,从此出现了“漠南无王庭”的局面。
从两汉到三国,土默川平原一直是匈奴、乌桓、鲜卑等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侵略袭扰的目标。不少文臣武将及后来的历史地理学者都详论过阴山以南这片沃野的重要性。《汉书·匈奴传下》载汉元帝时把王昭君嫁给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一高兴上书想替汉朝保塞安民,守卫从上谷以西至敦煌这片土地,汉朝就可以省下大量军费开支并裁撤戍守吏卒。熟悉边事的郎中侯应知道其中的利害,认为不应该把这地肥沃的屏障之地交到匈奴人手中,侯应说“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先生在《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一百一十六《河套序》中说河套地区“周回六七千里,其土肥沃,可耕桑。三面阻河,敌难入寇而我易防守。故自古帝王及前明皆保有其地,以内安外攘而执其要也。”
翦伯赞先生在《内蒙访古》分析得非常精辟到位:“阴山以南的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入中原地区的跳板,只要占领了这个沃野,他们就可以强渡黄河,进入汾河或黄河河谷。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史载'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就是这个原因。而汉族如果要排除从西北方面袭来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必须守住阴山的峪口,否则这些骑马的民族就会越过鄂尔多斯沙漠,进入汉族居住区的心脏地带。”匈奴失阴山过之未尝不哭之事见《汉书·匈奴传下》,历史上如汉文帝时期匈奴攻破北地郡,一路纵兵劫掠至长安附近。东汉末到隋统一前的三百多年里,阴山以南的沃野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舞台。三国魏文帝时,鲜卑部落首领轲比能称雄漠南,尽收云中、九原原等匈奴故地,一度开拓了“自云中、五原以东抵辽水,皆为鲜卑庭”(《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的强盛局面。魏明帝时幽州刺史王雄派勇士韩龙刺杀轲比能,其部族离散,边陲稍安。又过了约四十年,在大兴安岭深处游猎的鲜卑索头部在首领拓跋力微的带领下,一路南下西进来到河套平原和土默川平原,并迁居定襄之盛乐,即今呼和浩特市和林县,一个英雄的北朝要从这片土地上孕育兴起。
在盛乐建都的鲜卑拓跋部日渐强大,呼和浩特一带的土默川成为鲜卑拓跋部的龙兴之地。拓跋什翼犍时期拥众数十万开始设置百官,并在今呼和浩特市西南的和林格尔县和托克托县之间筑盛乐新城和云中之盛乐宫,并修建云中金陵作为北魏帝王的陵寝。到了拓跋什翼犍之孙拓跋珪之时,在呼和浩特市东南的牛川举行部落大会,自称代王,重建代国,定都盛乐。公元398年,拓跋珪确定国号为“魏”,将国都从盛乐城迁到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即皇帝位。北魏这个从呼和浩特出发的王朝,完成了从塞外草原游牧政权到中原王朝的嬗变,到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为缔造大一统的王朝奠定了基础。之后,北魏分裂演变为北齐和北周,北周灭北齐,杨坚篡北周后统一南北肇基隋朝,开启了大一统的隋唐盛世。
北魏迁都平城后,呼和浩特市附近地区成为北魏的重要边陲。就在道武帝拓跋珪雄心勃勃向东迁都时,另一个游牧民族柔然在漠北之地兴起,他们不时越过阴山的峪口侵扰漠南之地。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即位不久,公元424年柔然南侵攻陷盛乐宫。据《魏书·世祖纪》载“蠕蠕率六万骑入云中,杀掠吏民,攻陷盛乐宫。”盛乐宫是在秦汉云中故城附近修筑,在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古城村,这里再往东南几十里地便是北魏故都盛乐城。在云中和盛乐这片土地上,还有北魏帝陵金陵,北魏当然不能坐视柔然南侵,从拱卫首都平城的安全,从今天的河北省张北县到内蒙古五原县沿阴山山脉的豁口处设立六镇,其中靠近呼和浩特市北边大青山的是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怀朔(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三镇。北魏降服的数十万落敕勒族安置在“漠南千里之地,乘高车,逐水草,畜牧蕃息”,包括呼和浩特在内的广阔的漠南之地,有了新的称谓——敕勒川。
敕勒族又称高车族,是一个善于驾高车游牧的部落。《北史·高车传》敕勒族“迁徙随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产,尽与蠕蠕同。唯车轮高大,辐数至多。”敕勒族来到漠南之地后极大地推动了畜牧业的发展,“岁致献贡,由是国家马及牛、羊遂至于贱,毡皮委积”。同时部族也逐渐繁盛兴旺,北魏文成帝拓跋濬时期,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会。”在敕勒川上敕勒族在和汉族交往中“渐知粒食”,逐渐学会了种田从事农业生产。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二年(488年)曾“诏六镇、云中、河西及关内六郡各修水田,通渠灌溉”。第二年又“诏诸州镇有水田之处各通灌溉,遣匠者所在指授”。说明敕勒川一带的农田水利颇有规模,引起了北魏朝廷的关注。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北朝民歌描绘出了北魏时期呼和浩特附近的土默川平原壮阔美丽的景象,使这片土地扬名千载。我们好好欣赏下这首古老的歌谣,你看像不像黄土高原上响遏行云的信天游,像不像黄河岸边响彻云宵的漫瀚调。天然的声音才叫天籁,古朴的文字才称绝唱,金代元好问对这首民歌的评价是“慷慨悲歌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敕勒歌历代不乏知音。明代胡应麟说“此歌成于信口,正在不能文者以无意发之,所以浑朴苍莽,使当时文士为之,便欲雕缋满眼”。的确,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明末遗民诗人方文写过一组著名的《都下竹枝词》,其中一首是“东戍榆关西渡河,今人不及古人多。风吹草低牛羊见,更有谁能敕勒歌。”榆关在今托克托县东北,河即黄河,意思是后人很难再会唱出《敕勒歌》这样的绝响。胡适先生感叹“'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真是神来之笔,何等朴素!何等真实!”
据《北齐书·卷二·神武纪下》记载西魏权臣高欢率兵十万攻打西魏玉壁(今山西稷山西南),在西魏大将韦孝宽固守下,苦攻50天而不下,高欢忧愤成疾折返晋阳,西魏军传出谣言说他已中箭将亡。为稳军心高欢带病勉强设宴会见大臣,命敕勒族部将斛律金唱《敕勒歌》,歌声响起高欢和唱,感伤之际泪落如雨。但也有的研究者说流传下来的《敕勒歌》并非斛律金所作,而是流传已久的敕勒族牧歌。每每读《北史》或《北齐书》到“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这一段时,我就想起了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两句。当年,壮志未酬的高欢听着这首荡气回肠的歌谣,是否感到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天地间人是多么渺小啊!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从云中郡到敕勒川,这片土地上诞生了不少铁血男儿,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的隋唐盛世在这里孕育。从北魏到隋唐王朝更迭,不少帝王将相来自今天呼和浩特市的武川、和林和托克托县。陈寅恪先生在《李唐氏族推测之后记》说:“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这“塞外野蛮精悍之血”就来自塞外呼和浩特市附近的武川六镇和古云中郡,来自“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川。
当敕勒歌在阴山下响彻的时候,距离中国封建社会上最为辉煌的隋唐盛世不远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