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一直在时间里鸣叫,老家正在变为故居
有天下班回家,一进小区我就看到一对背影。草坪尽头,他们安静地坐着,背景是正在建设的高楼和城市的喧嚣,秋叶翩翩落在他们身后。
他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一生为子女操劳,刚刚进城不久。这样的背影,是数十年婚姻的一次定格,像他们那一代人一样,他们绵长的婚姻,如果说有秘诀,那就是闭口不谈爱情。
五十多年的婚姻是金婚,他们浑然不知。他们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因为他们用的是老人机,没有朋友圈的鸡汤,也没有晒各种喜悦的机会和暂时喜悦。
几十年里,只有今年没有种下五谷杂粮,他们回老家看老房子,因为雨季是老家最脆弱的时节,还好土地撂荒后,各种植物疯长,防止了过去成为日常的滑坡。
这样的生态,潜伏着茂盛的滋长,抹去了分明的四季,这个乡村稳定下来。只要屋后不滑坡,老家其实已没有大事件了,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穿越大山大江,他们在晚辈簇拥下,见证过大海的澎湃。他们回到老家享受到了最好礼遇:队长给他送来10斤新米,干亲家送来老南瓜腾腾菜。
除了有人永远地离开,老家没有大事件发生,他们在电话里奔走相告,这像他们固若金汤的婚姻。最热的那些日子,我们在姊妹群聊美食、自嘲各自孩子对肉食的迷恋,大都是语音模式,他们会压低电视的音量,对我们的话题产生浓厚兴趣。对九零后零零孙辈们无所事事的青春,他们有一段长长的沉默。
岁月逶迤而去,那些赋闲的农具,有的生锈,有的潮湿,在柴们背后黯淡下来。在表弟家小歇,他们参与了秋收,可想而知,自家那些农具是何等的失落。此时,举国上下的朋友圈正在晒景区或纳凉地各种休假的惬意,我表弟晒的是家底—满地坝的粮食。在乡村,这个季节就怕偏东雨,像城里人怀揣一个极端重要约会,就害怕遭遇堵车。他们躲在阴凉处,与经历风雨的姊妹细说新鲜事、稀奇事。
剩下的大事,就是在一场大雨后检修青瓦,树叶、竹叶、藤蔓是时间的副产品,也都一律要清理一下,这是维护老家基业的庄重仪式,所有关于城市与乡村的争议和预言,都先必须搁置一边。他们的晚辈早已成家立业,其中有些婚姻或事业差强人意,像他们有些年份的收成,因为雨水不匀错过了最好的灌浆时节。
知了仍然在时间里鸣叫,老家正在变为故居。
不是所有的收获,都可以颗粒归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们原谅、宽容了乡间鸡毛蒜皮的往事,因为时间的最大成果就是木已成舟。
世界通用的货币是金子,而他们价值观里货币不是金钱,而是粮食以及它们的饱满度和成色。比如,谈到旅游计划,或大型电器,他们说,这些耗费可以换多少粮食?最热的那些日子,他们躲到楼道或地下车库,和其他也来自乡村的老人,成为无话不说的邻居。
拾荒没有被后人讥笑,他们被别的老人羡慕。想想,一个被岁月缴收农具的人,坝坝舞难度系数太大,而各种牌局此生与他无缘。粮食,瓜果,也是他们的子孙。半夜里,我也为文字们失眠,他们还在念叨着二十四个节日的更迭,润六月让他们焦不安。
他们掐指计算七月半。而七月半还没有过去,他们就接到催他们回城的电话。
(本文图片由渝北摄影家江禄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