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窗外的杨树发芽了
今天，靠在病房楼的窗前向外看。那棵年年岁岁在那里的杨树，枝叶高伸，似乎触手可及，却永不可及。我摸不到它，但我看到它枝头灰蓬蓬的芽了。
里尔克说：“好好忍耐，不要沮丧，如果春天要来，大地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完成。”
春天，不远了。
今年的春节，得到入职以来最长的一次假期，虽然是以年华老去交换来的，总算是换来了。我憧憬了许久，盘算了又盘算，怎么去榨干它每一滴价值。
我下定决心，利用有限的时间，带妈妈去一趟江南。查过高铁票的票面价格，再算算公路里程和耗油，我决定驾车前往。我的计划几近争分夺秒见缝插针。我要一清早就出发，用九个小时时间到达苏州，当晚逛一逛古街，听着吴乡侬语，品江南美食。第二天游周庄，夜宿西塘古镇。那天，应该是除夕夜，西塘古镇的落脚处，是朋友的朋友海哥的民宿，我给他带了礼物。过年了，怎么也要走一走亲戚，有个年样儿。他应该会给我们准备一顿地道的西塘年夜饭。在江南的风里，红灯笼温婉轻摇，像长夜里的如丝媚眼。鞭炮乍起，烟花漫天，热气腾腾的江南年夜饭，或许，我只得见此一回。一回足慰平生了吧。
第三天，要去走遍苏州城，看一看闻名遐迩的拙政园，钟声依旧的寒山寺，气象万千的虎丘剑池……诗人说得对，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风景都在远方啊，这些苏州人见惯不怪的景致，却是我们这些异乡人魂牵梦萦的天堂。
眼见上海与杭州就在眼前，不去岂不可惜？不然，就压缩一下苏州之行吧，把苏州跟上海压进一天去。尽管都市都有相似的模样，不过是高楼与车流，上海却终究是上海，没见过，它就总只是梦里的样子，见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妈妈没见过，要带她去一下。那里还有我十几年没见的挚友，我很想她。
去一趟杭州。据说，西湖公园开放着，估摸着跟白浪河湿地也没有什么大差别，湖水，长堤，垂柳，古塔……不外这些。但是，一切理由都抵不过“妈妈没见过”。已近在咫尺，岂能放过。
妈妈一改习惯性的担忧，比如对花费的担忧，向往甚至惊喜之情一览无余。她开心，是我抵挡所有困难的铠甲。当然，她不太习惯担心我做不到，除了会累点，她的女儿没有不敢打的谱。
作足攻略，我把各个景点的典故、城市交通、限行时间、注意事项等等都打印了下来，在保证旅程不会因为任何准备不足而卡壳的基础上，一边走一边给老小们讲故事，让他们游得兴致盎然。
……
一切，都那么美，一切，都消失得那么快。疫情来得铺天盖地，取消休假，全员上班。我已经来不及再远眺，何年何月再能有这样一次机会让江南近在咫尺，她已经在触手可及之处，我却不得不放手。
至此，已经有九名同事分三批奔赴湖北。我见不得围绕他们的慷慨的口号与光环。莫说什么勇敢无畏，莫说什么为谁争光，谁不知生命可贵，谁没有难舍难离，当责任在身时，真的是“义不容辞”。想起2003年非典时，我第一个进了发热门诊。第一次遇到那么突如其来的公共卫生事件，全国从上到下都懵了许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开设发热门诊，感染就诊人群越集中越好。每天上班，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有机会回到宿舍，却每天仍然过得没心没肺，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夜晚，没有病人时，在那个全院最僻静的地方，我跟值班护士轻轻地一首接一首地唱那些熟悉的老歌。走廊空荡荡的，自带回音，让歌声显得特别好听。
有一次，天不亮时，救护车拉来一个发热病人，从重灾区北京来的，19岁，白细胞不高……一切都符合非典特征。他其实是个骨癌患者。但，谁又能保证他没有被感染呢？那么多病人甚至医务人员因为非典死去了，决不能因为侥幸而将他排除。给感染科打了电话，准备留观病床，我会亲自送他过去，而且，假如他是感染患者，那么，我已经职业暴露，所以，我让感染科同事只需要准备好病床，其他由我来。
家属是极为不满意的，因为他们是获得出京健康证的，自认为不应该被隔离，他们在北京，是动不动就把投诉电话打到卫生部的。病人行动不便，上下床需要人抱扶，我就跟家属一起，将患者抱到床上，交代事项。我说：假如你们是病毒携带者，我已经被感染了，之所以还要跟你一起照顾孩子，就是因为我做好了被感染的准备，如果你们的病情发生变化危及生命，我会跟你们一起死。要相信医院，会照顾好你们，顺利度过观察期！家属没再说什么。
那次跟这次不一样，那次，潍坊市最终也没有放进一例病毒感染者，北京的疫情，也没有武汉那么严重。
如果我们的同事发生了职业暴露，就需要立即被隔离，为了保障工作进行，其他人就要毫不犹豫地站过去，堵住缺口。我，时刻准备着。
想想我们这一代人，真的是足够幸运，见证了太多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两伊战争，沙漠战争，长江抗洪，香港回归，澳门回归，千禧年，911，非典，北京奥运会，加入WTO，汶川大地震，女排十一连冠，建国七十周年大庆……新冠疫情。我们哭过，笑过，感动过，愤怒过，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已经有了白头发。
祖国，你的锦绣河山，从来都是我向往的远方。我多想一寸一寸走过，亲眼看看，你有多么美，多么辽阔。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往？如今，你生病的样子，不是我所愿的样子。如果需要，你且召唤，我一直都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只需知道，只要你守护子民的大堤出现了险情，我一定是那颗可以起一点填补之效的绝不随波逐流的小石子。
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如画江南，梦里水乡，错过你，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此时想起你，如同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听到口琴的吹奏声一样，那种美，壮烈又温柔。
惟愿我的同事们平安归故里。惟愿我的祖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杨树发芽了，春天，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