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小说】李社峰: 逃跑的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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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365期︱
审稿︱谭长征  编辑︱马晓毅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 逃跑的鹅」
 文/李社峰
我是一只鹅,洁白的羽毛,细长的脖颈,扁扁的嘴巴,两只大脚蹼迈开八字走路,不慌不忙,四平八稳,肥大的身躯一晃一摇,像个上台训话的领导。
我生活在一个叫嘎子的小村子,村子坐落在干旱的黄土岭上。我的主人叫沙路,他在房后的大榆树下栽了几根水泥桩子,铁丝网沿着桩子外边一围,圈了一块百十平米的地方,再用木头和毛毡在围网内搭了小房子,房子里可看到许多天空。这就是我和其它鹅友们生活的地方。
五十四只鹅拥挤在这,白天咯咯咯,夜晚咯咯咯,有风吹草动,一个咯咯咯,其它的都咯咯咯。我从出生就生活在这,一晃再有三天就七个月了,我的年龄相当人类的二十五岁。我和其它鹅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每天在围网里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和犯罪的人放风一样。我们一天三餐都是沙路提供,他总是提一个铁桶,边把吃食往外倒,嘴里边嘟囔:赶紧长大,就可以卖钱了。我们的饮食里没有青草没有树叶,只是带着腥味的饲料和浑浊带泥的水。我的爸爸妈妈也生活在这,不过上个月被沙路用笼子带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带走的还有其它鹅的父母或亲人。
有大人带着孩子来到围网外,孩子喊道:大白鹅大白鹅,过来我抱抱!大人说:小心过来了啄你!小孩随口高声念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大人说:好孩子,等鹅长大了买一只给你炖汤吃,可香了!孩子惊讶地看着大人问:要杀了?!那晚从未有的孤独和害怕让我失眠,我想爸爸妈妈,他们会像那个大人说的那样已经被害不在了吗?我们这伙鹅的命运将会如何呢?我看看自己的大脚蹼和圆鼓鼓的身体,忽然醒悟这儿不属于我们,河流、湖波才是我们的栖身之所,那儿有清澈的水,还有青草和鱼虾。
几天后邻居的猫来了,眼睛里满是惊恐,它告诉我说:吓死我了!太惨了!我问,像你每天吃肉杀生的还害怕?他嘴几乎哆嗦地说:我去了屠宰场,是杀你们鹅的。一筐筐的鹅用汽车、三轮车拉去,一个个从筐里被扯着翅膀掐着头拽出来,在一个大盆前用刀子一拉脖子,血喷射到大盆里,鹅身子扭曲着双脚在空中扑腾几下就死了。尸首被扔到冒热气的机器里,一会出来毛全被脱净。再用铁钩子挂到传送链上,一步步被去头开膛划肚,最后放到冷库里冻成硬邦邦的冰。现场内脏放满了一盆又一盆,血水流得到处都是,筐子里其它鹅的哀声传出老远,毛骨悚然呀!我惊呆了!我吓坏了!
晚上鹅群开了会,我把猫所见的景象告诉了大家,个个惊恐万分,随即又义愤填膺。哄哄闹闹以后,大家一致意见必须改变现状,举行起义,早为未来做打算。成立了嘎子鹅群营,推选我为营长,希望我能带领大家去找到希望,还选了两位副营长简大强和霍小诺。我们和鹅群里几个有经验的鹅讨论了一夜,最后决定逃离这个地方。
冬天的夜晚特别的黑特别的冷,四周安静且阴森。约莫到了凌晨,沙路房间的灯黑了有一个多小时。我示意所有的鹅闭上爱咕咕叫的嘴,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用嘴夹住围网接缝处的铁丝,一起后退使劲用力拽,围网的一角被掀开,我第一个钻了出去。外面的空气真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温和,充满自由和希望,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出这个围网,感到无比地轻松和自在,今天终于解开了禁锢的枷锁,我会永远记住此时此刻。大家拥向网口,简大强和霍小诺在旁边维持纪律,但纪律和谦让已经挡不住对未来憧憬的热情,谁都想早一刻出去,大家挤成一团。我在外面看着网口里出来一个再出来一个,这就是新生呀!
听说西北方向有个大水库,水库常年蓄满水,那儿气候温润,四季有许多鸟儿在那生活,对我们水禽类动物来说是最理想的安家之地,我就带领大家奔向西北方向。
寒冬腊月,地冻天寒,呼呼刮的北风吹着哨音在村庄里横冲直撞,我们身上的羽毛一会左边被吹起一会右边被吹起,一阵寒风一阵哆嗦。外面漆黑一片,低头看不到脚蹼,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地打盹,微弱的星光下显出若有若无的田间小路。脚蹼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犹如在冰上,枯败的杂草铺在路面,杂草下布满疙里疙瘩的料姜石,脚蹼又硌得疼。路窄有鹅踩空滚到沟里,大家齐心协力把它拉上来,还好我们洁白的羽毛在黑暗里能相互看清对方。我走在前面,缩着头,身体的每块肌肉紧绷。现实困难的寒冰和内心希望的火焰在心里交织缠绕、相互斗争,未来会像想象的那么好吗?一路上有多少困难要去征服?我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吗?我心里没底。对现实的不满、愤怒和对未来的失望让我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虽然内心储存恐慌,但我不能表现出一丝的犹豫和害怕。满脸的沉静、语言的自信,步履坚毅地往前走,我要给大家信心。
天麻麻亮,我们到了一处土崖边,这儿避风,我就让鹅群原地休息。大家疲惫不堪,饥渴难耐,随便找一个位置瘫卧下来。有的鹅说:我快饿死了,喉咙快冒烟了!有的说:我的脚已经肿了,我实在走不动了!有的说: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何时是个头呀?有的甚至抱怨说:我们这是干嘛呀,要遭这么大的罪?有的跟着说:还真不如一死了之,省得受这折磨!霍小诺说:确实太累太苦,但比起可能被杀要好得多。简大强喊道:都嘟囔啥?这一点苦就抱怨,不想走就别跟来呀!我鼓励大家:困难是暂时的,成功的秘诀是贵在坚持和忍受,有句老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能有自由。
天阴得很重,北风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光秃秃的树枝被刮得东倒西歪,枯叶在地面上翻滚,堆积到土崖下或灌木枝间。中午时分,大家休息好了,我建议在土地上打滚把黄土粘到羽毛上。我说:下午继续走,晚上了找一个地方休息。但我们白色的羽毛在冬天这没有遮挡的土地上很扎眼,再者大家一起行动,像一片白云,很容易被人类发现。大部分鹅表示赞同,把头、脖子、翅膀在黄土里蹭,把土抛到身上。但还有些表示不满,说:我们羽毛的洁白是鹅类的象征,涂土就是弄脏我们的灵魂,宁愿去死也不玷污自己。简大强喊道:洁白的灵魂?连自由和尊严都没有哪来的灵魂?爱涂不涂,不涂就呆在这,别和我们一起走。霍小诺劝道:到水库洗白就是了,弄脏也是权宜之计。
由于担心被发现,我就带领大家穿树林走深沟,越可能没有人类的地方越是我们最佳的行走路线。爬坡气喘吁吁,三步一歇五步十喘,头冷得犹如在冰窖,而身体上汗流浃背。下坡坡陡路滑,挺不住的跑下去翻了跟头,一骨碌滚出老远;挺住的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滑出了老远。大家相互鼓励,相互搀扶,有怨言的也暂时闭了嘴,把怨言咽到肚子里。我走在前面,忽然想唱歌,唱信天游吧!“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的声如破锣,不堪入耳,但包含了破锣的哀怨和悲壮。北风带走了歌声,冰冻的歌声在山谷的树梢回荡,树上残留的几片树叶落了,风带着飘飞了一会落在一堆落叶上面。冰冻的歌声撞到了土崖,土崖唰唰地落土,惊得几只寻食的喜鹊飞走了。我忽然想哭,我们的世界如此黑暗,我们的处境如此糟糕!但我不能显出沮丧,咬牙坚持再坚持。
晚上我们住在一棵大柳树下,柳树的叶子落尽,一条条细长的枝条垂下,像好久没有洗的长发,干燥枯黄没有生机。一天几乎没吃东西,一些干草败叶难以下咽,肚子咕咕地叫,整个身体像抽了筋似的困乏无力。有几个体力不支的瘫倒在地低声呻吟,有几个感冒发烧了,痛苦地闭上眼睛忍受,其它的聚成几堆小声嘀咕,我能听出对我的不满和对行动的后悔。我走到荒野寻找草药,寒冬里草已枯萎成了土色,要找出谈何容易。还好山坡上有许多茅草,我用嘴艰难地挖了一些根,在杂草上蹭净泥土,带回来给发烧的人让嚼着吃。
后半夜,天下起了雪,大片的雪花静悄悄地落下,大地一点点变成了白色。我想起《水浒》里的林冲,那夜,大雪纷飞,一人一枪一酒壶,迤逦而行,留下的一串脚印一会就被大雪掩盖,多大的英雄呀,竟然落魄到雪夜上梁山!
天亮后,大家都围过来。
有的问我:“水库还有多远?”
我说:“应该不远了,听迁徙的大雁说很近。”
它反讥道:“大雁翅膀一振就好几里,我们要走上一天,你还说应该不远,这么厚的雪,又冷又滑,怎么走?我看你是想当然,做梦了吧?”
我说:“困难是暂时的,坚持肯定会成功。”
有的说:“我的脚冻肿了,实在走不动,我是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上了。”
有的说:“是不是我们多心了,沙路不会把我们送到屠宰厂,我们不能听猫的一面之词。”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就是的,猫也许做了个梦,听说梦总是反的。”
“也许事是真的,但可能屠宰场里送去的没有我们这地方的鹅。听说好多有钱人买鹅当宠物养,许多公园的湖里也养了很多鹅,那的环境多好,衣食无忧。对了,听说有个别的幸运儿还被带去拍电影,成了明星,大出风头。”
“看我们受的这罪,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瞎折腾。”
“就是的,我们也太感情用事,就不能再等等看看再说。”
简大强很生气,骂到:“你们都是猪,猪脑子,贪图安逸最终就是被潦倒。”他气得走开了。
霍小诺也加了进来,说:“昨晚我想了一晚,我们这次行动是错的,从我观察来看沙路那人不坏,就是想通过我们多赚点钱,估计他舍不得把我们送去屠宰,而是卖到些新建的公园里,听说现在的城市口号是‘生态城市,城市生态’,所以在建许多湖,有很大的水域。”
我推了一下霍小诺说:“在人类眼里我们就是食材而已,你们应该好好清醒一下。”
“我们很清醒,跟你走就是死路一条,一个个会惨死在这荒野上,尸首也供给了老鹰。”
“我不走了,我要回去!”
“我也回去,受不了了!”
几个鹅回身往回走,其它的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去。霍小诺过来对我说:我们回去吧,太难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迟疑不决,这算什么?一场闹剧吗?我们总是用“也许”“可能”的词来安慰自己,掩盖自己内心的懦弱,也用这样的词去寄希望于他人的恩赐和开恩,总是希望夕阳的霞光和朝阳的一样温暖,用都是“橘色的光”来掩饰自己面对的是西方。
简大强跑过来吼道:“谁爱回去谁回去,我一个走,我不怕苦,不怕死,就怕屈辱,就是死也不能被宰割死,要死得体面。”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头仰着,风卷起了一下羽毛,他打了一个趔趄。
我一个人在大柳树下站了许久,我该何去何从?最后决定还是回去,既然大家选我当了营长,我就应该和大家在一起。内心里,这个理由实际上也说服不了我自己。
沙路看我们回来了,笑着把围网门开大欢迎我们回来。等我们都进去了,他站在门口用手指点着数了数,自言自语道:少一个,可能死了吧!随即收了摊在脸上的笑容,关了门,撵着我们几个踢了几脚,说:跑!以后有你们“好日子”过的。第二天他在围网外又围了一层铁网,接缝处用粗铁丝拧死,门上装了两把锁。
后来,听到围网里偷食吃的麻雀说:简大强生活在水库里,还有了家庭,好像一条腿残废了。

作者简介
李社峰:男,高级工程师,陕西蓝田人,喜欢徒步、摄影、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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