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中国精美小说、散文、诗歌、散文诗大奖赛朱捷作品
过 河
朱捷（河南）
这一行队伍只剩下他们六个人。
天色昏暗，乌云卷集，眼看就要有一场风雨，然而脚下依然是漫无边际的草甸和灰黑的泥塘，仿佛走不到尽头。辘辘饥肠与刺骨寒风内外夹攻，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们掉队了。
就在他们前面两三里外，有一条河，远远地能听见河流叮咚的歌唱。入夜之前必须过河：掉队之前，从前面传话来，说河的对岸是一片干燥的草地，在那里，他们可以稍作休息储存体力，为明天的行进做好准备；否则就只能睡在脚下的草甸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危险的，因为睡着后一个小小的翻身，便会掉进淤泥，八连的小张同志三天前就这样永远留在了草地上。
“加把劲啊，同志们……”走在前面的人没有回头，背上还背着个干瘪瘦小的少年，有些沉声闷气地发话，“就快到了。”
整个队伍中，只他一人有着浓密的胡须，额头上浅浅的沟壑填满了沧桑——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带给他的或许比荷枪实弹的一场仗更多吧——人们都喊他“老王班长”。他背上的少年来自川西一带，在没有生病以前特别活泼，常常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现在，却趴在老王班长的背上一动不动，嘴里迷迷糊糊地哼着“阿妈，阿妈”。
是疟疾。四天了！整个队伍的心都仿佛被一层灰色的幕布笼罩，沉闷而不透气。四天来，老王班长背着病弱少年，没有喊过一句累，但每一个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对体力和意志的巨大消耗。
“班长，我来吧！”后面跟着的副班长李大锤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忍不住哽咽，背着干粮的肩膀在颤抖。他负责一路上的伙食，同时照顾伤员。
“你还要照顾后面的同志，别管我，”老王班长忽然提高了音量，顿了顿，“快走，天黑之前恐怕要下雨。”
“可是，你的……”李副班长还想替老王班长减轻负担，可是前面高大的背影蓦地从干裂的嘴唇迸出一句喝斥——
“服从命令！别忘了你是一名共产党员！”
李副班长噤声，然而目光却移到老王班长泡的发白的脚上。四天前刚刚背起少年战士的时候，老王班长摸不清深浅，曾一脚踏进一个泥坑，所幸陷入不深发现及时，迅速把脚抽了出来，但左脚踝被泥坑中某种尖利的物体划破了一道口子。划破的地方虽不深，但四天没有休息的跋涉，脚一直泡在泥水里。如今，左脚踝那个粉红伤口的颜色已经转成深紫发黑，边缘开裂的地方宛如一张兽类的嘴，不停往外渗着脓水，狰狞可怖。
李副班长的心在滴血。他尽量别过头去，却发现后面的人走的更慢：小赵和小罗同志抬着担架，拖着像灌过铅似的脚向前走，始终追不上前面的脚步——他们也许更累。但担架上的小宋同志已经昏迷了，不抬到前面去救治，只怕又要损失一位战友！
队伍艰难却始终不渝地缓缓前进着，像一只蠕虫要把挡在前面的饥饿和寒冷咬碎然后吞噬……
当铁灰色的云压到头顶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河边！天已经黑了，大部队就在河对岸驻扎，点点火光隔着宽阔的河流依稀可辨……
眼看就要追上前面的大部队，所有人都从胸腔里长长舒一口气。
“快跟上，”老王班长指挥，同时紧了紧背上的少年，空出右手向后面招了招，“我们就快胜利了！”
虽然把过河视为胜利，但是左脚刚刚踏进河里的时候，老王班长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钉子沿着血管沿着神经，直直地从脚底钻进心脏，然后把心脏攫个粉碎，这河水的冰冷要摧垮的不是肉体，而是钢铁战士不屈的意志！
一道闪电像银蛇划开天际，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在耳膜中炸开。再也顾不得许多，老王班长双脚踏进水中，回身再度催促：“快，再走快点，快看不清了，要赶在大雨之前到对面去！”说完这些，老王班长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仿佛是受到震动，班长背上的少年睁开眼睛，打量一下前面，吃力问：“我们一定会过河的，对吧？”
“一定会的！”班长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雨还是窸窸窣窣下起来了，班长等待着小赵和小罗。此时此刻，昏睡的小宋和背上的少年是他全部的责任，他必须带领五个人安全渡过河去。
一步、两步、三步……
谁都没有出声，耳畔只能听到逐渐密集的雨点击打在哗哗水流上。草地到处是洼地和积水，借着雨势很容易连成一片。他们是在用生命并肩前行，他们是在和死神抢时间！
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渐渐地，又漫过大腿，他们已经走出好远……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下雨导致水位上涨，还是走过了这条河的中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水流越来越急！
“共产主义理想一定会实现！”李副班长仿佛察觉到什么，突然高声大喊。
“共产主义理想一定会实现！”小赵和小罗应和，借着这话语的感召，向前迈开沉重的双腿。他们两人已经走到了老王班长的前面，忽然，发了疯似的，又一遍高喊：“共产主义理想一定会实现！”
就在刚才，冰凉的河水一下从小腹降到了大腿。这种胜利的狂喜甚至让他们忘记了担架的重量，忘记了切肤的寒冷，只知道不停地前进，前进！
“共产主义理想一定会实现！”这声音高高飘荡在雨夜冰冷的河面上，带着异样的催人奋进的力量，越飘越远。
“他们的声音好远……”老王班长的背上，孱弱的少年再次开口，头轻轻动了一下，“是不是快到了？”
“是的。”班长的话很短，但是声音有些异样。
“老王班长，你怎么了？”前面李副班长回过头来，在这抢时间的关键时刻，只有他察觉到班长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你快走！别管我！”班长的语气却是坚决。谁也不知道，老王班长脚上的伤口就在刚才裂开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老王班长的脚卡住了。
“班长，我来帮你。”说着，李副班长准备往回走。
“不，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走的慢，”老王班长却赶紧推辞，仿佛用了什么力气，身子猛的前倾，前跨一步，安慰，“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起风了，浪也在一波波加急，不停拍打在钢铁战士的腹部。即便是钢铁，没有属于自己的温度，也应该能够感知外界的温度啊。
冷！彻骨之冷！此时此刻，好想停下来……好想睡在温暖的毛毯里……如果能够饱饱喝一碗野芹菜汤，该有多好啊！
班长奋力摇摇头，驱散心里这种想法，然而再也走不动一步——刚才猛一拔脚，竟是用尽了浑身最后的力气！他极目远望前面的担架，再看看近前的李副班长，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副班长，等一等，”老王班长一手托着少年，一手却解下腰间的皮带，把其中一头系在少年的腰间，另一头递向前面，开口示意，“拉我一把。”
“遵命，班长！”李副班长兴奋回过头来，看着班长手中递过的皮带，一把紧紧攥住，似乎终于能为班长分担而开心。
李副班长果然储存着体力，前进的势头又加快了。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到对岸了吧。
老王班长借着力，把少年往前送，腿已经彻底失去知觉……
“班长，你看，前面就是大部队，我们上岸以后，就能到火堆旁暖和暖和，兴许还能有些吃的……”李副班长还在絮絮说个不停，却感觉手臂上的力道猛的一沉，蓦然回头，却看见老王班长整个身子匍匐下去，惊骇大呼，“班长！班长！”
“保护这孩子……”老王班长青紫的嘴唇中只来得及吐出五个字，一股浊浪猛然扑过来将其兜头淹没，缀着红星的军帽瞬间就被冲向远方……
“班长！班长！班长……”李副班长痛声高呼，同时紧紧攥着手中的皮带，凝视老王班长沉落的地方，那里只有激流，哪儿还有班长的影子！
前面篝火闪烁，身后激浪滔天。纵然饥饿又寒冷，也不敌坚毅的信念。李副班长默默背起了少年，转身前行。
他要把老王班长没有走完的路走完，他要趟过的是一条生命的河流……
【作者简介】朱捷，男，1988年生，中共预备党员，在职在编教师。爱好文学创作，现为河南汝南天中山教师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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