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英雄
谁能比罗布泊更了解沙漠甘泉?就像,谁能比榆林更了解佛法庄严?
榆林,简简单单的名字里透着不雕琢的粗糙感和沧桑感,脆生生的两个字只因为有了万佛楼,就豁然变得细腻,细腻到可以理直气壮地问津生命最根底里那些忍辱负重的过程。这个有世界七大煤田之一、我国最大整装气田的“中国的科威特”,杨继业、李自成、韩世忠,甚至是柳青、路遥这些名字把一座能源古城搅得刀光与笔锋俱锐,偏偏又有“六楼骑街”①的妩媚景致,让其肩挑背扛着的粗犷历史中又飘出些禅意慈悲,似乎如此一来,整个城市都变得健硕硬朗起来。
皇族为寿诞建楼造园的事例不胜枚举,颐和园就是慈禧的大手笔,但仅仅因为一个寿宴便铸有万佛的事却绝不多见。1770年,乾隆为其母庆寿,近臣王公们不约而同的铸佛献寿。据史载,计献佛一万一千零九十九座,最大的重588.8两,最小的也有58两,乾隆龙颜大悦,建此楼收存,故名“万佛楼”。楼前左树宝幡,右立石幢,有乾隆手书“御制庚寅万佛楼瞻礼诗”:“六旬庆诞沐慈恩,发帑范成两足尊。数计万因资众举,层看三此建楼鶱。香花卜日瞻礼始,福德被民愿力存。设日遐龄祈寿算,肫诚还以祝徽萱。”楼下亦有联:“十住引千光,佛力不可思议;一成该万有,我闻如是吉祥”,堪称佛家瑰宝。
几辈子福寿延年的企盼似乎仅凭一座辉煌的楼宇便功德圆满,成就了从王亲国戚到蚁民小卒前所未有的精神满足。人一向对佛敬畏太深又积怨太深,敬畏时大修土木,四大石窟和数不尽的佛山禅林便是最好的佐证,积怨时又刀削斧凿的一毁了之。整部世界史就是在这样的“推陈出新”中一篇篇翻过去的。找不到采菊的东篱或是独钓的寒江,那就干脆造一座香火缭绕的精神老宅吧,一株菩提、一方明镜就可以五蕴皆空,六尘非有。虽然更多的人只是嗤之以鼻,将其称之为一个神话般的宗教寓言,但那些身披金粉慈眉善目的神袛还是甘心享受那些虔诚的膜拜和供奉。
连皇帝也不能免俗。
万佛楼,称得上是个悲剧英雄。澄性堂、湛碧亭、致爽楼、澹吟室,万佛楼的各个局部,连名字都如此优雅得让人心颤,而每一座经声佛号缠绵不息的香火圣地又似乎都必定要经历过一番或几番生死历险方才能修成正果。万佛楼虽有小西天之称,却也渡不了俗人凡物,甚至自身难保。庚子年间,斗拱飞檐的万佛楼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楼中金佛尽被掠夺。《三海见闻志》载“万佛楼佛座尚在,佛则于庚子年遗失。守者云,日本军运回本国,无一余者。今楼下之大佛,只余佛首卧在地上,不知由何处迁来,非本来面目也。”兵临城下了,谁还有闲情细细的梳妆打扮素衣礼拜?于是烧就烧吧,庄严涅槃总胜于投石唾骂。后虽重建,却还是难免劫难,十六年后一把大火,“空中楼阁,悉为灰烬,诸佛神像,隋之脱化”,想当年李自成的义军攻破京师之时,榆林全民皆战,死成空城,万佛楼尚可安然无恙,岂料小小一把火,就可以毁掉最初的圣洁。战争和摧伐是为了打造文明还是摧毁文明?这问题虽不精深却绝对有些博大,博大到没有谁好意思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求签问病无祷不灵的万佛楼杂夹着几百年的盛世灵光,却还抵不住几个火星。求佛不如求已么?还是,佛也不过是自顾不暇的伪君子?兵荒马乱,肚皮尚且空着,谁还会顾得上菩萨的冷暖安危?于是虽然后来重修万佛楼,其中所供的孔雀明王手中所持的神物已不是俱缘莲、吉祥果,而是简单实在的一枚麦穗。
吃饭问题还是战胜了神灵崇拜,于是,这还是那个物质决定精神的大千世界--毕竟,富裕、安稳才更是万民信奉的实用主义经典。
万佛楼似乎习惯了在一座容易忽视的古镇里从容不惊地老去,像掖了陶罐汲水的乡下村妇,安然地守着几亩老田,听柴门犬吠,候风雪归人,能守着轻转的流年淡泊度日,已是整座离俗的桃源了,对于一座风蚀雨剥磨难满鬓的老楼,能拈花一笑已经足够喜乐。
谁还会去管什么岁月悠长,山河无恙?
①榆林老街上林立着众多的明清时代古建楼群。万佛楼、四方台、新明楼、钟楼、凯歌楼、鼓楼。以钟楼为界,将榆林市分为南北两街,古楼风格虽异,却均有高大拱洞或排柱做为基础,供车辆及行人通过,世称“六楼骑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