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91
酷暑简拔翁
墨巢老子黄陈辈,毒热行骸费自持。应指中天呼曷丧,欲提下界去安之。乌靴席帽翻江梦,白牯青牛待雨欹。为讯作丛新长竹,萧萧可解起秋思。
【笺说】
钱锺书先生自蓝田回沪,一家三口“住在他叔父避难上海时租赁的寓所的“二楼亭子间。”“亭子间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又小又矮,夏天闷热。”(杨绛《杂忆与杂写·记似梦非梦》)所以钱先生对暑热,就特别敏感。感同身受,因而想到同在沪的李拔可前辈也当在“酷暑”中煎熬吧。
于是在1942年写成《大伏过拔可丈忆三年前与叔子谒丈丈赋诗中竹影蝉声之句感成呈丈》一诗不久后,又写此一诗呈李拔可。诗的主旨,正是对“毒热”的不耐,对清凉世界的向往。
墨巢老子黄陈辈,毒热行骸费自持。
首联写李拔可费力地忍受毒热的天气。上句说,李拔可和黄庭坚、陈师道是一样的人物。
“墨巢老子”,即是李拔可,李拔可在海内外收藏著名书法家尹秉绶书法作品最富,尹秉绶字墨卿,李拔可就自榜书斋为“墨巢”,并自号墨巢老人。
“黄陈辈”,宋代著名诗人黄庭坚与陈师道那样的人。二人都被认为是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李拔可的诗风也有黄陈的色彩。同时代人杨锺羲就说:拔可“由昌黎而为黄陈,成其独到之列。”(转引自《李宣龚诗文集》之《点校弁言》,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年版。)
那么,为什么称李拔可是“黄陈辈”?是仅仅因为因为李拔可的诗的宗尚“由昌黎而为黄陈”吗?可能有这样的因素,但仅如此认识,就游离于全诗之外,需要联系“酷暑”而言,方为恰当。原来黄陈二人都不耐“酷暑”。黄庭坚曾写《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张侯哦诗松韵寒,六月火云蒸肉山。”虽是调笑张文潜之句,也可见黄庭坚对“酷暑”的态度。陈师道也不喜热,《魏衍见过》一诗,前半首说:“暑雨不作凉,爽风祗自高。我老亦衰疾,奈此正郁陶”;《送张秀才兼简德麟》诗:“长安千门憎热客,我独怜君来解热。”陈师道“解热”有方,喜用纳凉用具,如《斋居》就说:“青奴白牯静相宜”。如此解释,才和下一句写李拔可酷暑中的形象相和谐。
下句写,李拔可在毒热的天气中,费力地自我忍受身体的煎熬。
“毒热”,酷热,热到极点;杨万里《入郡城泊文家宅子夜热不寐》诗,尤见其“毒热”之难耐:“毒热通宵不得眠,起来弄水绕庭前。”
“形骸费自持”,是借用陈师道《斋居》诗的“老罢形骸不自持。”“形骸”,就是身体。“自持”,即自我坚持、自我忍受。
此“毒热”,固然是指天气而言,也不能说不是暗喻时局,而李拔可也确是在“毒热”的时局下“费自持”。
应指中天呼曷丧,欲提下界去安之。
颔联承接首联,写对“毒热”的不耐。上句说,应该指着老天呼喊,你为何不死亡。
此句化用了《尚书·汤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一语,意即这老天怎么不死了?我要与你一起灭亡!这是夏朝百姓痛恨夏桀而怒骂的话。
“中天曷丧”的“中天”,就是天空。“曷”,何;这里是“何时”的意思。“丧”,就是灭亡。《尚书》中的“时日曷丧”,钱先生《谈艺录》序中也使用过:
时日曷丧,河清可俟。古人固传心不死,老我而扪舌犹存,方将继是,复有谈焉。
哪里是说的“时日”,显然指的是日军的占领!这里的“中天曷丧”,当然也是饱含对日军占领的诅咒,对抗战胜利的呼唤。
上句用的是《尚书》,下句就用了宋代诗人王令的诗句说,想要手提下界这毒热之地,前去安排在清凉世界。
此句钱先生有自注:“王广陵《暑旱苦热》诗:'不能手提天下往。’”王广陵,是指宋代诗人王令,他占籍广陵(今扬州),且死后文集被编为《广陵先生集》,故后人多称为王广陵。王令的诗,想象丰富,造句奇特,用语深刻。王令此句说“不能手提天下往”,是说不能前往“崑崙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之地,也就是钱先生此句的“去安之”之地,那是清凉之地。王令叹息说“不能手提天下往”,钱先生却豪迈地说“欲提下界去安之”,明知不可而为之。“下界”,即人间,即王令的“天下”。所以此下句说,要提着人间去安放在“崑崙”、“蓬莱”——那里是清凉世界。
此一联,化用前人的句子,以“曷丧”、“安之”的虚字入诗,亦是宋诗特点。
乌靴席帽翻江梦,白牯青牛待雨欹。
颈联二句写对清凉天气的梦想与期待。
上句化用黄庭坚暑热梦想风雨的诗句,即黄庭坚《六月十七日昼寝》一诗:“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啮枯箕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
“乌靴席帽”来自上引黄庭坚诗《六月十七日昼寝》的第一句,因为协律,词序作了颠倒。“乌靴”,古代官员所穿的黑色靴子。“席帽”,古代的帽子以藤席为骨架,形似毡笠,四缘垂下,可蔽日遮颜,形状好似今之草帽。这是黄庭坚自写其在夏日形象,钱先生借用来写李拔可的穿戴。
大热天,穿靴戴草帽,当然梦想“翻江”的风雨。“翻江雨”见于上引黄庭坚诗的第四句。钱先生《谈艺录(补订本)》七七则曾详论黄庭坚此诗:
(《随园诗话》)卷九:“晁君诚诗:'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鲁直学之云:'马龁枯萁喧午梦,误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按《养一斋诗话》卷七亦有此论。本事盖出《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龁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於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林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啮枯箕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健,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江浪”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声,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风声本似吞啖之声,韩退之《祭张署文》早曰:“风饕”;东坡《次韵山谷画马试院中作》亦曰:“卧闻龁草风雨声”;清王芥子太岳《青虚山房集》卷五《高平行记》为当时名文,有曰:“厩马千蹄,龁草声如空山夜壑,风泉撞摐。”“风雨翻江”,初无不可解处。况山谷以“相见”“梦成”四字为伏笔乎。
钱先生又在《管锥编》第二册489页说:
沧洲结想,马啮造因,想、因合而幻为风雨清凉境,稍解烦热而偿愿欲,二十八字中曲尽梦理。
此句显然是写李拔可像黄庭坚,暑热中梦想清凉风雨来临。
上句用黄庭坚,下句用陈师道。这就是前面已引的陈师道《斋居》的诗:“青奴白牯静相宜,老罢形骸不自持。”
这里把“青奴白牯”颠倒为“白牯青奴”,也如上句是为了协律。“白牯”,本义为白色的水牛;冒广生《后山诗注补笺》谓“似言白角簟”,则是寝卧用凉具。“青奴”,即凉寝竹器,用竹青篾编成,或用整段竹子做成,又名竹夫人;青奴此名,乃黄庭坚为命名,见其《赵子充示竹夫人诗,盖凉寝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职,予为名曰青奴,并以小诗取之》之二:“我无红袖堪娱夜,政要青奴一味凉。”
“待雨欹”,就是依靠着,等待着下雨。“欹”,依侧;此指依靠“白牯青奴”以取凉。
此句写李拔可依靠竹席之类的凉寝用具来避暑。为什么这两句用黄庭坚与陈师道的诗句?因为前面讲了“墨巢老子”是“黄陈辈”嘛!
为讯作丛新长竹,萧萧可解起秋思。
尾联拉回到“简拔翁”,即作书问询李拔可。上句说,要问问,新长的成丛的竹子。
“为讯”,即询问;宋祁《送连庶》:“遇鲤频为讯,逢蒪试作羹。”竹可问,正是化无情之物为有情的诗家手法。
“作丛”,此指成丛生长的新竹;唐朱庆馀《泛溪》:“馀卉才分影,新蒲自作丛。”
此上句语意未完,须与下句连读,方成完整一句。如此句法,在中两联一句一意后,忽作变化,两句一意,顿挫而变流畅,令人一振。
下句接上句说,新竹可懂得?你萧萧作响,引起了主人心中秋凉之思。
“萧萧”,像竹声;黄庭坚《题樊侯庙二首》之一:“门掩虚堂阴窈窈,风摇枯竹冷萧萧。”“可解”,可懂得;此指新竹可懂得发出“萧萧”如秋风之声。此是将“新竹”拟人化了。
此句之“秋思”,表面写竹叶萧萧,引起李拔可想起秋凉之风;但“萧萧”之竹声,清郑板桥有“深衙卧听萧萧竹,疑似民间疾苦生”,似也可能引起李拔可的家国愁思吧。
尾联写到竹子,是李拔可居处的特色,正是扣到了“简拔翁”的诗题。
此首诗,首句说李拔可为“黄陈辈”,然后处处围绕黄陈“苦热”展开,一点微意,演化为一首诗世界,且又绾和时局,可称构思巧妙。
中间两联,每句化用前人成语为诗句,足见腹笥之富,令人赞叹。两联一联情语,一联景语;情语中有形态,景语中含情意。
尾联另开一意,赋无情与有情,摇曳不尽,乃是钱先生七律中结尾颇妙的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