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隐居的感受
梁东方
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隐居过,从人生体验说,就缺了一大块。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隐居过,大致上他也就不能对不隐居的生活有很明晰的感受。所有的热闹繁华和温暖,都是被冷寂萧条和寒凉对比着的时候才会在个人这里形成独立的意味的。
不到三十岁就隐居到了博登湖畔的乡间的黑塞,当年还曾跑到山洞里隐居了半年,而且是从秋天跨越冬天的半年,为的就是体验和对比。他写的关于隐士的小说《世界改造者》虽然不无嘲讽,但是对于人在纯粹自然的环境里的无依无靠的处境、彻底超拔的人生状态,也有惟妙惟肖的描绘和刻骨铭心的感受。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一些人那里,主要是城市里的一些人那里,兴起的极简生活实际上就是对隐居生活的模拟;物质在予人以方便的同时,也予人以牵挂甚至羁绊。少一物则少一份牵挂,身无长物,了无牵挂,高蹈于物质之外的精神世界,则类神矣。
但是外在环境是无法模拟的;正因为外在环境无法模拟,所以也就只好向内,将自己的生活极简到极端状态,以配合身心完成关于隐居的想象。
而我在郊外的家里,用度极简之后,外在环境也相对自然,就越发接近于隐居状态了。在无人打扰的安静里早睡早起,吃喝用度以“够”为标准,自行车为唯一交通工具;除了手机电脑之外不用电,灯也不用,必要时用蜡烛;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更没有电视……在这样环境的静寂高远之上的物质上的节制状态,与隐居者于山中的真正远离尘嚣当然还有本质区别,但是在尘世之中已经约略似之。
物质简单以后的人,会有一种放空以后的不满足,会有一种积极地向往,会有一种从人生的最低处对日后可能的生活的仰望;当然更会有一种放下物质,专一于精神世界的孜孜以求式的义无反顾。
住到郊外的家里,固然不是隐居,不是隐居南山,啸傲林泉。但是这并不妨碍一个从长期的城市居住经验中走出来,来到一个异常安静的、有相当农业社会风貌的环境里来的人产生隐居的感觉。
作为一个没有决心抛开一切去山中做真正的隐居的大多数人中的一员,能在边边角角的意义上靠近一点点隐居的感受,也是非常难得的体验了。隐居虽然很难,但是依旧令人向往,对其体验性的追求,几乎是相当一部分人不无浪漫的本能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不是黑塞的《世界改造者》、不是卢梭的《瓦尔登湖》,不是都德的《磨坊书简》,也不是那些上了终南山开直播的当代隐者的田园,但是这里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那些远离人群的人曾经体验过的某种隔绝烟火气的意味。
厕身自然环境,远离尘嚣,内心安宁,乐此不疲。体会人在自然之中俯仰劳动之美。这最后一条没有达到,前两条也多少有些折扣,但是处于这样的时代与环境中,约略接近已属不易,已不可苛求矣。
上午阳光升起来以后,麦田的绿色和山前平原的自然之态,在一定意义上还原了大自然的旧貌。这样大自然的本色让人心旷神怡,即便退一步,只是回到了农耕时代,也具有修复人的眼目身心的奇妙功能。
这样的感受,几乎每个晴朗的日子里都会到来,一再强化自己对这里的、对现在的居住状态的自我肯定。
在窗前那个超级稳定地遥看西山的位置,已经可以让人坐着读写一天,忘了饭点儿。
不时从窗前回到书桌前,只是为了记下突然而至的什么想法;这样的突然而至多了,也就是这样离开窗前回到书桌前的行为不断穿插在这一天的“宅”状态里,就是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的全部生活轨迹。
这样的物理位移如果没有丰盈的内心生活,大致上就是坐监狱的状态了。所以隐居的前提应该是建立起尽量丰富的精神世界,在俯仰天地的体力劳动和浩渺深邃的精神劳动中,获得尽量只依赖自然支撑的圆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