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南方冬天的冷与不冷
梁东方
从北方寒冷的地方来,却因为南方没有暖气而先就有了一种抵御寒冷的如临大敌。这直接导致了某种程度上的小题大做,这是在几天以后已经习惯了这里完全没有冬天的凛冽的气候以后的认知。
太仓的冬天并不冷,从汽车站走出来,走在街道上,没有任何冬天应该有的凛冽。但是一旦开门进屋,屋子里的寒凉的阴气一下子就侵浸了过来。
到了屋子里要做的不是脱衣服,而是穿衣服,穿上所有能穿的厚衣服,最好是那种厚厚的棉睡衣。鞋可以脱,但是要马上穿上棉拖鞋,不能失了宝贵的脚温。甚至北方人都很少穿的厚羽绒服厚大衣也都是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不是为了穿上到外面去,而是为了进到屋子里来的时候赶紧穿上,因为屋子里总是比外面要冷的,在还没有钻进被窝的时候。
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因为某种需要而再挪到另一把椅子上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将坐垫也一起带过去,因为将一个坐垫坐热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手随便碰到什么都是凉的,即使是去拿一支笔,笔管的凉也让自己手感到多少有点意外。隔上一会儿去拿手机,手机作为金属的冰凉就会烫了人手一样让人一惊。
一抹脸,就会明确地感觉到鼻子尖、眼皮和耳廓边缘都是凉凉的;一摸头发,头发都是凉的。手从键盘上偶尔下来,扶在腿上,裤子上是冰凉的,手温隔着冰凉的裤子与腿上的热汇合以后,裤子才被焐热,但是却又将其他没有被这样焐到的部位更衬托得凉了一些。所以坐上一会儿,就需要站起来活动活动了,否则浑身上下的衣服都会浸泡到这种凉里去了。
冷就像某种无处不在的虫子,随时都会顺着衣袖裤腿儿发梢眉毛,总之是身体上的任何线索爬上来。爬上来就能钻透你再厚的衣服,一直钻到骨头的缝隙里去。钻到骨头缝隙之前,皮肤已经麻了,木了,僵了,不由自主地要赶紧活动起来,用活动来抵御、来驱赶它们向里钻的进攻。
冷使人在屋子里一直在考虑下一步该干点什么,无法安然坦然。
坐得时间长了就不得不站起来,站起来走一走还是冷,那就干点活,或者干脆举举哑铃。一通哑铃举下来,浑身已经发热,再没有刚才的寒意了。这样举一通哑铃,基本上可以抵御半小时左右的寒凉之气,浑身上下的热气似乎形成了保护罩,让寒凉无以为侵。
举哑铃再没有别的季节里那种强制自己去举的时候的勉强,而有了一种举了还想举的无穷动力。只因为越举越暖,越举越将刚才浑身上下的凉与冷驱散的神奇效果。
这是南方的冬天才会有的感受,是在暖气房里的北方人感觉不到的冬天。
没有暖气,在屋子里时时刻刻都感觉很凉。这样反而能让人一直处于一种相对“紧张”的状态,使人总是很“精神”,很精力充沛;不怎么懈怠,总是精神抖擞地干着什么。以前那种舒适气温下的慵懒和无所事事的情形反而很少出现。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不是特别冷;一旦冷到人待不住的程度,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
即使开着空调,空中有热气,但刚一坐下也必然是凉的。坐一会儿才会焐热,这是南方的冬天的一个特点,越待越凉。这时候空调就显得格外有用,空气暖了也就不觉得冷了。这里没有那种冷到骨头里的冷,所有的冷几乎都是浮在表面上的。
电褥子、热水袋都是必需品。
睡觉的时候,电褥子变成了一种非常可亲的物件,它蓬勃而持续的热量,像是孤独的人在冷冷的夜里有了一条大狗可以依偎。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先插上电褥子,然后灌暖水袋,脱了衣服要一件一件地压在被子和被子之间,以防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衣服太凉……身体在被子里不由自主地会采取一种收缩的姿势,尽量弯成拱形,直到因为弯的时间太长了有了麻木感,才会骤然转变一下,这才意识到一直是这样一种虾的姿态。
早晨醒来的时候的被窝,大抵是很像晚上睡觉的时候事先插上的电褥子,最是宜人。但是早起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但是起床的时候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冷。被窝里是暖得很好了,连带着坐起来穿衣服的时候也远不像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么怕冷了。不过一件一件地将所有衣服都穿上以后,如果不活动,坐在电脑前面写字的话,还是会慢慢地冷下来的。
起床以后,要尽最大可能地迅速穿衣服,穿上全部衣服,从卧室里走出来,走到客厅里就像是一下跳进了秋天已经凉了的水里。可以明确感觉到周围的冷空气像水一样绝对无缝地将人包裹起来并且渗透进来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很短,也许不到一秒钟就已经完成了。这时候如果不活动,坐着坐着就开始咳,打喷嚏,腿上和上身都凉了。
坐的时间长了需要在膝盖上、在腿上盖上一件衣服,刚刚盖上的时候衣服本身的凉立刻就侵入了膝盖,让人反而觉着更冷了。需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让膝盖上的热量暖上来,才能形成盖住膝盖以让热量散失的速度降低的效果。这个效果在别的季节是几乎完全是无感的,只有在冬天才会这么明显、明确。
实际上只要在这样的气候环境里住上一两个晚上,也就会逐渐适应,就不会有第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那种难以承受般的压了一层又一层、被角拽上肩头掖了又掖的不放心。
人对气温的适应能力是很强大的,一旦习惯了这种没有暖气的起居状态,除了不怎么能长时间地在寒凉的屋子里写作之外,别的事情,吃饭睡觉之类就都已经不在话下。甚至还会想起来,好像有人说适当在低温环境里生活,对身心健康都是有益的。这就更坚定了自己在这样没有暖气,而实际气温基本都在十度左右的冬天里生活一段时间的信心。
一旦适应了以后,没有了严阵以待的紧张以后,就放松下来,就觉着无非如此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好怕的,实在是不冷。这样也就敢于在屋子里不把羽绒服的拉锁拉上去了,就敢于坐在电脑桌前的时候不在腿上盖上厚衣服了,就敢于不戴上帽子。
其实本地人大多已经对这样的冷习以为常,即使这么冷了,也依旧能看见街边上有人支个小桌,坐在那里看着手机喝茶,一派不冷的悠然。因为没有风,所以没有冬天里应该有的凛冽。而雨后的湿润还没有完全干,就又是下一场雨了。空气永远清新,呼吸一口感叹一次,像北方夏天的连阴雨的日子里的好感觉,像早春万物就要萌发的时候的好感觉,唯独不像冬天。
人在有暖气的房间里生活久了,早已经将过去没有暖气的时代里的冬天的寒冷忘掉了。人在虽然没有暖气但是房间里开着暖风空调的房间里待得时间稍微长一点,身体的适应和舒服也会将刚刚在没有开空调的房间里的瑟缩、不能久坐的不适置诸脑后。
身体对于包括环境温度在内的舒适性的追求,既迫切地渴望,也由衷地感到幸福,但是却会在终于领受以后,迅速递减其幸福感的强度。只因为健忘,只因为身体自己认为这是应该,而那种过冷过热是不应该。
南方不冷,不是说就没有冬天的凄凉;在阴湿潮寒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即使中午,也颇为寥落,寂然。憋着雨也像憋着雪,雪前那种漠然的清冷凄凉的意思很足。
相比而言,北方的冷是可以冻死人的冷,南方的冷则是一种让人怎么待着都不得劲的冷。这就是区别。南方的冷给人和万物都留有余地,北方的冷则完全不留任何余地。这样的气候特征似乎对普遍的南北地域行为特征乃至人们的性格的形成,也有相当的影响。有幸分别体会一下,产生对比,便是又一种人间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