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石井南边被柿子树覆盖着的山谷

l梁东方

整个太行山,面对着华北平原的一侧,最靠近平原的一溜山脉,几乎都已经被开山取矿弄得千疮百孔,满城桥山那样最终把整座山都消灭掉了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这是因为最靠近平原的山,取石的交通最方便,运输成本最小,至于它们作为平原上的人们仰望最多的山,是不是还供奉着神仙,则完全不在当年乃至现实中轰轰烈烈的经济话语所考虑的范畴之内。千千万万年的地理遗产和后世福泽,就硬生生地被某一代人给一次性地永远不可恢复地开发掉了。

这种曾经疯狂的开山行为一度从平原上第一座山开始,以势不可挡的趋势向山里蔓延了很远,很多大山丛中的山也被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不过像石井南边的这个山谷,就还保持着自己完整的山形,没有任何被开膛破肚的痕迹。石井作为刚刚进山的第一个比较大的村镇,还能有这样的山,实属不易。究其根底,似乎是因为中间横亘着一条河,即使河里没有了水,交通依然是不便。

只是现在新修了带塑胶绿道的旅游公路,才将这偏僻的山谷直接呈现在了来往的车辆视野里。不过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从石井过来的山间小路穿过河套两侧密集的柿子树林一直向南边的高出辗转前行,过了旅游公路以后很快就又恢复成了山谷间的小路那种婆娑葳蕤的样貌。

地面上是散碎的石子儿,石子儿之间随便地长着山地里的野草野花。路边的酸枣树上小小的果实已经累累地缀在同样是小小的绿叶之间,野菊花刚刚冒出黄色的花朵的雏形,在随后一个月真正的秋凉到来的时候它们将盛开在山路上,散发出带着山体气息的无穷药香。一种类似猪耳朵的带很多皱纹的大叶草匍匐在山石成分居多的地面上,像是牛蒡;它们似乎很喜欢这种由盛夏到秋凉之间昼夜温差越来越大的气候,它们在这样的气候里如鱼得水,这是它们生命芳华的时间段。

当然,一般能走上这条路的人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这些地面上的小花小草,而是覆盖在整个山间小径上的无边无际的柿子树上的果实。那些磨盘柿还没有完全长成,但是已经具有了全部大磨盘柿的样子,大致是圆的,但是下面却几乎是方的,中间分成四瓣儿,每一瓣儿由上到下的过渡中都会有一道棱……柿子在整个生长过程中都是很漂亮的,小的时候如一颗枣儿,成熟的时候像是一个黄灯笼、红灯笼,现在这样依然绿着却就要成熟起来的时候,则满满的都是蓬勃的喜悦。有意思的是,从现在这秋初的时候开始,在柿子树下就总是能看到先成熟的柿子,当人地叫做“红(发音是哄)儿”的先熟的柿子,这样的柿子任何人见了都是可以摘下来吃了的。这是一个古老的规矩,是山里人的大方,也是遵循着物尽其用不糟践物产的朴实民风的习惯。因为这样的柿子都不会再在树枝上挂上多久了,不摘掉就必然摔下来,摔烂了,也就浪费了。这样一来,走在柿子林中,就总能吃上几个“红儿”,就总能让眼目之外的口舌胃腹也跟着一起深入体会到柿子的气息与大山的气息。

柿子垂垂挂挂地在柿子树密集的枝叶之间隐藏着,但是走在山径上的人总是一抬头就能看到,甚至还会主动地碰到你的头。它们有的孤零零地长在枝条上,有的则成串地拥挤在一起,不管是疏朗还是凑群,都无损于它们几乎标准的个头儿,基本上都是一样大的。

柿子是吸收了山地的矿物质的果实,虽然成熟以后会变得不堪一击的稀软,不好运输而容易被无视,往往变得非常便宜,但是有幸吃到,还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水果。

在干旱的、传统上物质都是匮乏的山间,能有这样的水果,大面积的水果降生,已经是一个奇迹。柿子就是这种奇迹的最集中的表现,它们几乎是山地人质朴坚韧的生存状态之中,罕见的甜蜜柔软的一面的唯一象征。

这山谷中面积广大的柿子树林,几乎覆盖了全部山谷的柿子树林,猛一看似乎是一个整体,其实是一家一户的柿子树连成一片的效果。山谷中的小路在刚刚进入山谷的时候有一户人家,石头房子带猪圈,远处还有一个小石头房子是厕所或者柴棚,是过去的山里人住家的标准格式。现在都已经锁了门,再无人迹。而几乎每一处稍微平展一些的柿子树覆盖下的梯田里,都有一座甚至几座坟。

传统上,山里人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这名不见经传的山谷,这柿子树下的山谷就是他们永恒的居所,永远的家。活着的时候在柿子树下劳作,死去以后依旧在柿子树下长眠,他们的人生,在这样的意义上参透了生死并归于永恒。而能将这样负载了一代代的山里人的生命的山谷,完整地传下去,应该就是所有生者逝者共同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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