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走过林下的一片小草

梁东方

阴湿的树荫草地上，新绿的小草蒙蒙如烟，既清晰又含混，根根可见的新鲜的绿色，茎叶的稚嫩、的具体而微，一如初生的婴儿，虽然小但是一切齐全，吹弹可破，谁又忍心去吹弹……面对新生命的喜悦，本是人间的本能，源自哺乳动物的传统，也在植物世界里绵延。禁不住就要一直这样蹲下来看，嗡嗡响的时光突然变得静寂，小草们像是嗷嗷待哺的样子所形成的生命之初的气氛，具有一种使万物和缓下来的力量。

大多数人是从它们身边慢慢走过，一边走过一边指着它们，说着关于它们的话；偶尔也有人蹲下来凝视它们，似乎只要这样盯着去看就可以追根溯源，将它们新生的全部都看到、看透，让这种为人类带来了镇定与怡然的神奇源泉自然呈现；但是一旦它们联合起来，你的一双眼就有点不大够用了，就怎么也看不过来了，看了这个、看不了那个，看了那个、看不了这个。

在燠热的季节里稀松平常、不会多看一样的小草，在早春时节里与迎春花一起，表现出来的是又一个春天的最早迹象。它们在没有发芽的树影下，在所有其他怕冷的花草还都瑟缩着不肯冒出头来的时间段里，率先绿起来的激情和义无反顾地承担一切倒春寒的凛冽打击的勇气，当然更因为它们新鲜的与整个冬天都不一样的生命之色，一起成就了人们只对它们普遍关注的机会。

不过，更多的人们是没有蹲下来的，甚至也没有多看，也没有指点，大家只是从它们身边慢慢地走过去，走得那么悠闲，那么从容，那么不紧不慢。

在每一位走过去的人的人生中，这样似乎完全是信手拈来的时刻显得很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但是扪心自问对于每个人来说，能在终于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于这令人欣喜的早春时节的下午，从一片蒙蒙新绿的小草身边走过，也终究是一种非常值得赞美的时刻了；这是小环境、大环境、地球环境给予人的最高等级的慰藉。

每个人几乎都会在自己的人生中经历很多很多其他的桥段以后，很多未必很愿意经历的桥段以后，才得以偶然在这样的时刻走过这样的环境。他们也许没有说什么，说了也没有让别人听到，但是从他们放得越来越缓的脚步里，可以分明地判断出情绪情致上普遍的弥足珍惜的意思。即使当下没有怎么意识到，过后回想也会判定这是人生中一段优美的路。

小草是人生的陪衬，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人生陪衬中未必能引起人的注意的渺小存在；在人间任何功利的追求和烦恼中它们都必然于事无补，但是又奇特地在人生的这种愉悦的最佳状态里构成了一种命运奖赏一样的兑现。每一个有机会、有兴致看到新生的小草，或者是慢慢地从新生的小草身边走过的人，都起码是当下人生中相对平稳与成功的胜利者，不管事前事后还将有多少忙碌和苦难，还会有多少不得不的时间要做自己未必愿意的事情，但是现在，他至少在现在，都是人生的琼浆玉液的啜饮之人，都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幸福时刻。

就在这样我们从新绿的小草身边走过的同时，还有多少人不得不承受病痛的折磨与繁重劳作的艰辛，还有多少人义无反顾地在这个世界上做着奋不顾身的努力与拼搏……

人生不易，万物珍惜；譬如朝霞，譬如早春寒意，譬如走过新绿小草的这一帧永恒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