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上

白鹿原因为陈忠实的同名小说而出名,进而又因为影视改编而著称于世。这次到西安,去柳青的皇甫村看了一看之后,很自然地也就动了去白鹿原,去陈忠实的白鹿原望一望的念头。

一个地方,一方水土,有没有人表达,表达的质地尤其是表达的传播度如何,往往决定着这个地方在当下的知名度。这个规律无法改变,是所有不生活在现场而生活在别处的受众必然遵循的铁律。

这种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定律其实从根子上说是作家所不大承认的,他们总是说自己不过是因为生于斯长于斯而碰巧借用了故乡的风土人情草木山石高原大河人物形象来抒发自己对于人世悲欢的感慨和感触,他们往往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刻画者,不愿意仅仅作为某一个特定的地域的代言人。

然而,优秀文学作品叙述的细节的虚构特征与总体的真实倾向,又很难被总之会陷入字面上的人名地名诱导的误读状态视而不见。渐渐地人们会想当然地将作品中所描述的一切都归结到现实的真实里,至少是曾经的真实里去。这就是不论是白鹿原民俗村还是白鹿原影视城,都将厕所的男女之分用“黑娃”和“小娥”来做标志的,不言而喻的原因。人们在真实而广袤的白鹿原上已经再难发现小说中描述过的世界,于是就在民俗村影视城和白鹿仓旅游点这三个地方来对号入座。

这三个旅游点都真地就在白鹿原上,其中白鹿仓还就在陈忠实的老家狄寨上边的原上。它们青砖的高墙大屋和黄泥的窑洞小院,都使人们很愿意信以为真地将过去的白鹿原在自己头脑里按照小说的秩序,一一复原到这些其实不过是旅游点的现实中来;反而对身边广袤的白鹿原高地本身视而不见一般的不感兴趣。因为没有什么可看的,百年来的物是人非沧桑变迁已经将全部历史的痕迹抹去,只是恒在的大自然的地形、地貌,照例是激不起大多数人的兴趣的。

陈忠实先生已经故去,不过他所目睹的和这一代人所目睹的其实并不相差很远,他就是在这永久不变的地理形貌和家乡归置中,望穿秋水,将历史复活,将人物命运刻录到文字世界里去的。我相信,他除了走访和查阅资料之外,更主要的创作来源还是自己生活在这个极其特殊的地理形势中的林林总总的感受。是人生感受催促着他表达,是大自然地理形貌的气息使他魂牵梦绕。

曾经看过陈忠实的一篇散文,大致上是写从西安回到故乡,回到白鹿原上,在老旧的院子里享受夜晚的寂静,重新呼吸到了童年的味道,找回了可以让心灵平稳熨帖下来的角度。

他所依依不舍魂牵梦绕的是故乡,是大自然的特殊地理形胜白鹿原上的这个略略倾斜的高高的平原。他出生在白鹿原,长大在白鹿原,白鹿原于他是被动而偶然的;他出生在白鹿原,长大在白鹿原,白鹿原于他又是主动和必然的。他最终成为白鹿原的形象代言人,是自己也始料未及的,绝对不是他所追求的。

他的心路历程和精神取向在偶然的地理中走向了必然的情感,又很自然地将地理形貌做了情感情绪的外壳,于是就收获了人们笼统以之的代言人的冠冕。在白鹿原影视城巨大空间之内的第一个景点,就是陈忠实坐在椅子上的巨大雕像,身后高处就是复原出来的他的家。

人总是具体的人,是特定历史和地理形势中的人;人永远不能从这几维的空间里挣脱出去,而成为一个纯粹概念里的人。陈忠实和白鹿原的关系再次印证了这一点,尽管这早已经无需印证;只不过因为这一次一个地方和一个人结合得如此紧密,紧密到了因为影视的影响而广泛深入人心,从而具有了某种传奇性。

我们追踪白鹿原的行程完全是事先无知地误打误撞,但是客观上却形成了一个除了时间偏短之外的理想路径:先从西安出发,沿着白鹿原下面的灞河向东南到达白鹿原折向南去的蓝田县,然后在蓝田上到了白鹿原半坡上的民俗村,然后去了白鹿原南缘下的白鹿原影视城。从影视城上到白鹿原上,然后顺着白鹿原上交叉辗转的小公路,一路转车,经过著名的鲸鱼沟,到了白鹿原西边面对这西安的位置上的白鹿仓。

这基本上让人对整个白鹿原的原下原上都有了一个直观的视觉印象,知道白鹿原的体量,知道它在原下被仰望着的时候神人垒起来的神奇高墙一样的巍峨,知道了原顶上那几乎可以使人完全遗忘了它其实是个高原的平原景象。更关键的是,从一个小小角度上,理解到了一点点陈忠实和白鹿原的关系,理解到了一点点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创作和地理的紧密贴合方式。

陈忠实和白鹿原的关系,一如柳青和皇甫村的关系,一如莫言和高密的关系,一如福克纳和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关系。他们都是文学地理学的经典标本,都是可以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的饶有趣味的话题。所有被作家描述的地方都会有文学的现场感,都会因为那些凝固下来的文字所缔造的永恒而让人收获时间可以暂缓,生命可以回味的审美愉悦。

白鹿原,陈忠实的白鹿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我们此次旅行的重要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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