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R:莱茵河谷地中的森林小镇
在多次的郊外的盘桓之中,这一次骑车翻过了森林覆盖的山,一直到了群山里面距离巴特塞京根20多公里的WHER小镇。这时候已经是2月底了,春意更浓了。沿途绵延不断的别墅式的两三层小楼即使紧挨着公路,也都收拾得田园味道十足。而那些由沙石土路和外面联系着的房舍之间的一棵树,树下彩色的长椅,长椅上牵着狗闲坐着的人,就更让人有进入了关于欧洲的田园的典型画面的感觉了。
空气安静得很,没有一点风,弥漫在阳光里的味道是甜的。这甜从何而来呢?苹果树上的果子倒是还有,没有人摘,历年累积地挂在那里;由花而果,由成熟而腐烂,由腐烂而风干,由在树上到地下,任其自生自灭。油菜地也是去年的,结了籽并不收获,干黄干黄的枝枝干干挺拔地立在起伏的田野里;冬雪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它们是这个季节里硕果仅存的果实了。它们在解冻以后会释放出这种带着甜意的味道吗?
WHER是一个相对周围别的村庄要大一些的小镇,但是商业区也十分有限,只在主要公路穿过镇区的街道两边。广告上的画面和别的小镇完全一样,都是些大公司在全国甚至是全世界广告计划的一部分。
冷冷清清是德国的商店的特点,这样廖落无人的情况你只要在德国呆上一段时间就会习以为常。一个窄小的教堂空地上,立着一根剥了皮的年轻松树,只留着树冠。这是狂欢节留下的痕迹。说明这个小广场就是这个小镇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了,是有事的时候、节日的时候大家聚集的地方。
如果你抱着在国内的时候那种到城镇里去看热闹的预期,抱着转一转市场,看看人家都卖什么东西的心态,那么在这里你就会屡屡失望,这个城和那个城,这个镇和那个镇,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样的符合人居的审美的与科学的标准,也一样的冷清和落寞。
国家的总人口就不多,据说每年还在以比较大的数量减少;而且人们都分散到了山山水水的全国的各个角落里,超过几万人的城是屈指可数的。所以这种冷清就是一种"自然现象"了。难怪在国内的时候看见中国的电视台采访外国人,外国人一律地竖起大拇指说好好好,热闹、繁荣什什么什么的。没有出国的时候还以为这都是中国记者安排好的呢,现在看来似乎也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只不过没有说清楚事情的背景而已。他们说繁荣,说人气旺,是对比而来的,是从自己长期的寂寞的生活实践里比较出来的。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现象,并不表示好或者坏。就像我们经常感叹人太多、什么都拥挤、什么时候都难清静,而很希望看见人少,看见没有人一样;都是基于自己的人生环境而对另一种新鲜的人生环境的兴趣而已。
穿越没有多少人的小镇的自行车路很窄,很多地方不得不推着走。看见镇中间的小小的廊桥,过去转了转。廊桥下面是完全原始状态的小河,河岸上杂草与乱树自然地生长着,一条小路在其间蜿蜒。德国人很注意将河流的原始状态保护好,绝对不搞水泥砌底砌帮之类花钱破坏自然生态的事。国内那些全水泥河道的败笔实际上未必都是没有这种自然美的观念,而往往还是因为刻意要花钱、花大钱;花了大钱才有形象,才有好处。
这条河的上游在城市之外,在一条比较狭窄的沟里建了一座大坝,大坝间有发电和拦水的功能。我按照地图骑车向上奋力前进,比较偶然地发现离开主要公路以后车轮下的道路正是直通大坝底部的游览之路。这时候这里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售票处之类的设施,完全是自由的。把自行车放在最下面的一个长椅边上,沿着台阶上到了坝顶。
独坐在水库边上,山上的树还没有绿,而脚下就是雪。潮凉的空气使人在清冽里呼吸到了生命的气息。恍惚之间竟然想到了祖国这个词:想到这个词是因为头脑里蹦出来了那些熟悉的春天的味道、还有那熟悉的味道里驾轻就熟的人民。在那样的味道和环境里进行的春天的漫游是多么熟悉的啊,尽管风景不如人家这里,尽管没有森林,甚至没有蓝天白云;但是,它就是那么真切、那么亲切、那么魂牵梦绕。枯枝新花的中国北方的春天,衣服不算整齐的农民,原始的耕作工具,世世代代匍匐在土地上的姿态。
那些寥寥无几的树木刚刚萌发出来的嫩叶嫩花被他们掠下来,成为春天的食物。那些去掉叶子的枝条被制成最原始的乐器,吹出简单而又只有春天里才会有的音节。那种熟悉的春天是自己作为人的源出之处的祖国给自己留下的记忆遗产,它因为携带了祖先和亲人的基因,因为经历了童年和青春的刻画而成为永难磨灭的习惯。
一个身处海外的人,不管已经有多少年,不管人家的环境是多么好,自己都不会真正地融合进去。记得曾经在国内的电视上看到美籍华人赵浩生说,在美国很多很多年以后第一次回到家乡,第二天早晨起来,听见驴叫,禁不住双泪长流。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听见驴叫就哭了起来。他一边郑重地学着驴的叫声,一边擦着眼泪。这样的感情,是没有海外经历的人很难真正理解的。
我们的理想一向是永远离开这有驴叫的土地,是高楼大厦,是现代化,是灯红酒绿,是纸醉金迷。当你没有领略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你是永远不喜欢驴叫的。比较完备的人生确实不应该是只局限一地的生活,一个人只有经过了有对比意义的几种生活方式,才能使自己更丰富,使自己眼前和未来的生活在自己的眼里都更清楚。
在这个水库边上漫步的时候,周围始终没有别人,沉浸在关于祖国的记忆和怀想之中的思绪将自己暂时带离了环境。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正处身其间的环境是自己记忆里所罕见的,人家的自然和人家的人文,有时候是超乎想象的。从坝上下来,沿着环型的小公路向市区走,在高大的林子和潺潺的流水相伴下,不经意间骑到了一个小小的高地上。
这块柔和的高地,是一片介于城市和森林之间的缓坡地。坡地上一条窄窄的小公路,在刚刚有些绿的草地里起伏着,呈一种椭圆形的线条绵延着,一直升到远方的坡地顶端才不见了。
这条小小的公路上断断续续地有几个走着的人。走着的人一般都是和狗在一起的,狗在这起伏的原野上或者寻寻觅觅或者撒了欢地猛跑,主人一声招呼就立刻站定了,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收束了自己的行为。
在两条这样的小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有一条被雨雪浸湿成了黑色的长椅。我坐在这椅子上,耳边的水声顿时就更响亮了。小溪就在长椅下面,另一条小溪和它在这里相遇。它们在地下短暂地隐蔽了一下以后,就又顺着各自的方向奔流而去了。
水声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它们在午后的安静的阳光里显得特别嚣张。我东张西望地看着,听那偶尔响起的缓慢的脚步声与水声的谐奏;看远远近近的一株一株的树,以高高矮矮的方式在这样的旋律起伏中的标注。
树后面有零星的小房子,那是德国人周末的时候休闲用的小屋。门口有小秋千、小木马,还有沙坑。尽管现在没有人,还没有到使用的季节,但是似乎已经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了。那样的欢声笑语会响彻家庭的角角落落,响彻周围环绕的丘陵和丘陵上郁郁葱葱的森林。
那一处最高的山顶上有一点点白白的雪,雪边上是一座红红的房子。那座房子里面,也有着和它的外表一样漂亮的生活吗?
想象使人朦胧地有了睡意,眯着的眼睛从遥远遥远的想象里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地上的树影。长椅后面的树还没有发芽,但是投到地上的影子已经有了萌动起来的意思。影子里有了芽的意思,它们已经是斑驳的了。这斑驳的树影之外就是一个十字架。只在腰间垂着一条布的耶酥痛苦地挂在上面,脚下有些塑料的花朵,仿佛中国的乡村外的小庙。只是他没有自己的房子,在这样的原野里更显得有英雄色彩和悲壮的意味。不过,在这春光明媚的午后,他的殉道形象已经弱化了。一片祥和之中,他恍惚也在慈祥地微笑。
有好几次我都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胳膊,看看自己是不是正坐在这里,坐在一条长椅上,坐在一个悠然的下午,坐在WHER郊外的一个小小十字路口上,坐在早春时节德国南方莱茵河谷的山坡上!
坐在这样的鸟鸣啁啾水声潺潺的环境里,视野之内的景象似曾相识。在电影里,在图片里,在旅游手册上。它们是人类幸福生活的一种范例,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在完全的不意间的这个发现,使我找到了这次出来或者说是每次出来内心深处所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也就明确了自己内心里的所思所想。
时光啊,这时候有了一种稳定的绵长感。你可以尽情地在这个时刻使用它,从容地沉浸在温暖的生活与优美的自然的和谐里。
选自散文集《莱茵河拐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