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丨桨声欸乃
1996年春天的一天，岳父大人病故，我从郑州回到老家淮阳奔丧。
淮阳是个水城，“县城”，就是水中的一座孤岛，水中有分别通向东、西、南、北的四条道路，可以与外界连接。古时候，在这四条路的尽端各设有一个关口，称之为东关、西关、南关和北关。
下葬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我倒是忘了，只记得是忙。两个内弟年龄小，全靠了我们几个女婿里外应酬，忙着接待亲戚朋友，忙着安排出殡的事宜，还要忙着安排丧葬酒席——老少爷们帮了一天的忙，不感谢一下实在是过意不去。就这样，一直拖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把丧事忙出个头绪，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和妻子儿女一块儿离开岳父家。
我的家就在淮阳县城的北关。
出县城往北关走时，可以看到道路两边的湖水里长满了茂密的水草，打鱼的人的小木船在水草中穿梭来往，还有白头的鹭鸶鸟儿、七彩斑斓的鸳鸯在水中游来游去。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淮阳的城湖就像是兰心蕙质的处子一样。我记得曾经有一部电视剧，叫做《珍珠传奇》，具体到剧情是什么内容我倒是忘了，只记得其中主题曲中有这样一句，叫做“天资蒙珍宠，明眸转珠辉”。每听到这一句歌词，我总是想到淮阳的城湖，“天资蒙珍宠，明眸转珠辉”，其天然秀姿深得淮阳人喜爱，其倩丽的湖水就像是处子的眸子，微波起处，荡起珠辉片片……
这天晚上，我和妻子、儿女，一家人边走边聊，一块儿向城外的北关走，走到城湖中途时，却发现通往城外的道路被人切断了——一遛排开十几部大口径的抽水机哗哗作响，把路西的湖水抽路东的湖中。向正在忙碌的工人打听是怎么回事，工人说，新来的县委书记开发城湖，先把路西的湖水抽干，尔后开挖。为了施工安全，禁止行人通行。
禁止行人通行！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婆和儿女，大家也都显得束手无策。如果这条路禁止通行，我们必须绕城西或城东而过，即使是坐车没有一个多小时别想回到家中，更别说步行了！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别说是公交车，小县里特有的那种人力三轮车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去哪儿坐车？就在大家为难的时候，我的“一肩挑”——妻的三姐夫薄大刚划着渔船赶了过来，说是回到家中知道了这边断路的情况，特意划了渔船来送我们回家的。
不能从陆路回家，走水路也不枉为一个好办法。
薄大刚是靠城湖水养鱼的专业户，颇识水性，说是憋住气一头扎进水中，可以睁开眼睛看到水中的游鱼，伸手可得；天天在城湖的水面上打鱼撒网，当然也划得一手好船。看着黑漆漆的水面，我担忧地对薄大刚说，三哥，这天黑水深，我们爷儿几个可不轻，你划起船来，可以小心。听了我担心的话，薄大刚笑了起来，对我说，兄弟，你放心，你不是佛家皈依弟子吗？我今天就是你心中的那尊佛，坐我的船，我一定能安全地把你一家人送到彼岸。
我差点笑出来，平日里在岳父家，弟兄姐妹几个在一起聊天，大家都说薄大刚读书少，文化浅，没有想到，今天这句话，里面却厚重得很。这句话，分明是“苦海无涯，我不渡谁渡”的翻版，不仅是禅味深深，而且内涵极其感人。所以，我就信任地随他解缆架浆上了渔船。
渔船荡开黑黝黝的水面，便能听到浪花声从船传来，哗哗作响。我坐在船头看着远方的灯火，突然想到了柳宗元被贬永州时写的那首《渔翁》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首诗写出了一个在青山绿水之中独往独来、自歌自赏且颇具孤高意味的“渔翁”形象，通过这种描写，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处于一种安于寂寞而又有几分孤独感的神秘境界，表现出了他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而这个时候我，不也是同样的孤独和寂寞吗？这两年来，家人的老人们不断去地逝去，让我感受到了人生的短暂如草木之秋，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别人只知道我在外面当记者，混得一派的风光，我心中的苦楚谁来和我分享？寂寞和孤独又能向谁诉说？
想到这些，又想到岳父一生的勤劳，晚年却没能享上一天的福，“人生不值呀”，心中想到这些，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
船还在航行，黑暗的湖面上四周静寂无声，桨声欸乃，轻击水面，满天的星斗，开始慢慢西移。小时候，爱和伙伴到城湖边玩耍，面对城湖的美景，我曾经发下誓愿，长大后要学好美术，用手中的彩笔把这城湖的美景描绘下来，让远方的客人也能享受这城湖之美。但是，人到中年，还在新闻界混饭吃，不仅没有成为丹青画家，所有的梦想，一点也没有实现，惭愧得很哩！
孩子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坐在我的身边，问我在想什么？我对孩子说，小时候，最有趣的游戏便是偷了渔家的一只小船，划至芦苇深处去游泳。自从上了学后，便没了机会划船，欸乃的桨声已经离我久矣，没想到今日却因了路途被阻又一次坐上了家乡的小船。
风很小，浪很细，渔船边浪花声不停地传来，尽管微小的细浪泼不进船来，水面上潮湿的空气却很浓重，让人觉得寒冷沁心。我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因寒冷而有点僵直的身体，极目远眺，已经可以看到两岸的灯火阑珊了。只见黑森森的一座座屋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趁着这些灯光，可以看到被惊醒的水鸟扑哧哧拍着翅膀在水面上飞来飞去。
思绪飞扬！我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家，想了很多很多。曾经有一篇文章这样介绍淮阳的城湖，说淮阳城湖不仅是流淌着滋润了淮阳人民的湖水，还承载着淮阳的人文文化，孕育着一个丰盛的淮阳文化群落，悠久的中国文化教育史上曾闪烁着来自淮阳的星光，也哺育了淳厚的古陈民风。要知道，在这儿，诸多美好的传说给予人的都是美好的故事。
就在我的家门前，也是在城湖之畔，有一座叫做“太昊伏羲陵”的古建筑群，说是人类的祖先伏羲氏就埋葬在这儿。我记得很清晰，那个时候，太昊陵破落不堪，残垣断壁杂草丛生，陵前有一座香炉，守香炉的总是个满头长纠结在一起的疯者。读初中的时候，经常逃课去太昊陵玩耍，看到疯者总爱给他打一些禅语，谈一些自己也弄不明白了生命之道，疯者却能一一解答，所以生出疯者才是世外高人的认识。这两年一直在和死人打交道：每次死一次亲人，便会生出诸多的感慨，感慨人生无常。今天忽然明白，人生的路也就如这湖中的路一样，说断便能断了的，很难左右。坐在船头，被风一吹，愁思尽散，虽说城湖中有一湖的水，也有耗尽的时候，何况是一个人的生命？由此，我解脱了许多。
桨声欸乃，我坐在夜航船上，享受着夜航的美滋味，不知不觉已到了岸边。
当然，这是薄大刚的提醒，我才知到了岸。仔细想来，人的一生中到达彼岸的次数很多，就像是捅竹竿，捅过一节就到达彼岸一次，众多的彼岸组成一个漫长的人生，每一次往彼岸进发都是一个拼搏的过程。
这些过程少不了要有一个引渡者。
作 者 简 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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