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下):命运关闭一扇门,却打开一扇窗,“诗鬼”这样炼成
我们继续走近李贺。名动京华的“唐诸王孙”李贺以超拔的才情,赢得了当时的文坛泰斗韩愈的赏识,欣然为其延誉奔走,但一群嫉贤妒能之徒却没有放过这位可怜的书生,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办法:因为李贺的父亲是李晋肃,所以李贺应避父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况且其父新丧,李贺理应丁忧三年,否则即为不孝!可怜李贺空有一双拏云之手,却只能止步于科场的门槛,这位骄傲的大唐王孙,已注定与大唐科举无缘!
好在家永远是心灵休憩的港湾,而滋养诗人文化人格的沃土仍然是家园。回到昌谷,老母亲忙着给病弱的儿子食补,而贴心的妻子更多的是在精神上给失落的丈夫以慰籍,李贺终于又开始进入到了赴京赶考前的创作状态,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创作更加不存功利之心了,他还是和巴童一起,每天骑着瘦马早出晚归,还是那支破锦囊,装满了诗人在山中和水畔捕捉的灵感,只是二十刚过的诗人渐渐开始变得华发满头,“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而巴童的职责也不再单单只是铺纸磨墨,他每天都要给他的主人煎药,他感到,自己瘦弱多病的主人虽然刚过二十岁,但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天年不永,他要用生命和时间赛跑,他要写出更加惊世骇俗的诗歌,而这些诗歌,既不为“行卷”,也不为酬答,只为了一颗不服输的“拏云”之心!
由此,我们看到,当仕进的大门朝李贺永远关闭的时候,这个呕心沥血的歌者选择的是另一条上升的通道。尽管在回归昌谷不久,韩愈不忍辜费其才,给李贺在太常寺谋了个奉礼郎的九品小官,但在“臣妾气态间,唯俗承箕帚”的奉礼郎任上做了不长时间,李贺便对繁琐的祭祀礼仪和无聊的仰人鼻息的生活彻底厌倦了,加之身体羸弱,李贺最终辞官拂袖而归,重新回到昌谷。而再回昌谷的李贺,面对着亡妻的新坟,在泪如泉涌的同时,也随之进入到了一种与神鬼对话的通道。这个自知生命短暂的诗歌才子,开始有意地拒绝融入中晚唐诗歌的整体合唱大阵容,更愿意特立独行地以一种神奇、幽怨、凄冷、晦涩的状态,编织着只属于自己的诗歌家园,在这个诗歌家园里,他刻意地栽种下了许多诡谲的意象,曾经以马自期的李贺在此时的诗行里,将千里马、天马全部替换成了困顿风尘老死枥间的病马,他曾经仰望的秦皇汉武,此时不是成了可悲的秋风客,就是成了一堆泛着绿光的滞骨,而在对死亡意象的营造之中,他还要“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在对色彩的运用上,他纵情泼墨,放手为之,有学者作过统计,李贺诗中出现最多的颜色依次是:白色83次,红色、青色各68次,黄色、绿色各43次,粉色、碧色更多 26次,这些密集的色彩有如打翻的调色盘,构成了李贺诗歌中特有的幽冥世界;当然,在鬼火的幽光里穿行,承载他死亡意识最多的,还是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这是从“鬼”眼中看到的南山;“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这是从“鬼”眼中看到的溪流;“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这是从“鬼”眼中看到的古墓饕餮……少年时就对《楚辞》中《山鬼》《帝子歌》的神鬼意象着迷的李贺,彼时面对无望的仕途,无望的青春,已经在自己的诗歌中开启了一条通往神鬼之域的阴森隧道,而矗立在这个隧道中最显赫的路标,便是他凄婉动人的《苏小小墓》:
苏小小是六朝时南齐钱塘的著名歌妓,她姿容秀丽又文采出众,当时很多公卿权贵皆争奔其门下,然而这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仅活了二十岁便如花一般凋零了,据说她的墓前每到“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浸淫鬼域之中的李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传闻,而在对风裳水佩的苏小小精心描摹的同时,我们又似乎隐约可以感觉到,李贺好像并不仅仅是在用凄凉幽冷的文字描绘绝代歌伎,更像是以苏小小为意象,悼念自己同样在二十岁便香消玉殒的亡妻。清代文人黎简评此诗时曾云:“通首幽奇光怪,只纳入结句三字,冷极鬼极。诗到此境,亦奇极无奇者矣。”是的,在这个鬼火明灭的诗歌世界里,李贺已经将自己的主体意识有意地包裹起来,他的时空是可以任意转换的,他的意象是不断叠加的,而文字的组合又总在险中出奇,甚至不合逻辑,然而,这就是李贺,一个在主流的诗人圈子中被视为异类的李贺,一个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黯然独语的李贺。
诗歌的长寿是以诗人的短寿为代价的,长期的苦思冥想,严重损坏了这个诗歌才子的健康。清瘦羸弱的李贺身患多种疾病,对于自己的病弱之躯,他在诗中也多有提及,“何事还车载病身”,“病容扶起种菱丝”,这些诗句道出了一个年轻病人的苦恼,但也正是面对一朵朵咳出的鲜血,让李贺对宇宙与人生,对死亡与时间,有了更痛彻心扉的领悟:“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迁想着秦始皇建桥入海处,李贺看到的是成群的鱼和被风浪销蚀的铜柱,千年的时光被李贺以奇丽的想像浓缩起来;“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迁想着晨昏的日出月升,汉城黄柳和柏陵飞燕成为生命轮回中两个苍凉的坐标;“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迁想着溺水而亡的神女瑶姬,习惯削去青皮在竹白上写诗的李贺耳畔阴风怒号,虎啸猿啼……明代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在其《怀麓堂诗话》曾说李贺诗歌“有山节藻棁,而无栋梁”,意指李贺诗词藻华丽,却不讲求结构和谋篇。殊不知,这就是思维跳跃的李贺,在神思的穿梭来去之中,李贺更像一个凌步微步的仙人,倏忽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倏忽又是“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俄而“斩龙足,嚼龙肉”,俄而又“雄光宝矿献春卿,烟底蓦波乘一叶。”即便是状写悲苦的人间,李贺的表达也是仙气弥漫,鬼气蒸腾,“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正是在对固有诗歌秩序的反动之中,李贺建立起了自己特有的“长吉体”!为其诗集作序的杜牧说得很中肯,“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 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这段论述,堪称对李贺的知音之论,而对于这位以特异之姿出现在中唐的天才诗人,清代文人陈式的评论更是将其放到了一个氧气稀缺的高度,“昌谷之诗,唐无此诗,而前乎唐与后乎唐亦无此诗!”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据说李贺奇诗《金铜仙人辞汉歌》行世之后,许多文人都争相为“天若有情天亦老”搜肠刮肚寻找下联,皆以为奇绝无对,独宋代文人石曼卿的一句“月如无恨月长圆”,被“人以为勍敌”。事实上,正是爱恨情愁和青春苦短,支撑起了李贺惊人的想像力,喷溅血斑的文字对于李贺来说就是心灵的燃烧,他渴望着这种燃烧永恒地炽烈。于是,承接玉露的金铜仙人走进冥想,白马轻裘的茂陵刘郎走进冥想,李贺在延长生命的迷梦中延长自己的诗思。然而,刘彻到底难逃一坯黄土,金铜仙人到底难逃一场浩劫,巨大的悖论撞击着李贺的生命悲剧和诗歌悲剧。“天若有情天亦老”,瘦弱的马匹已经不能承载思想的沉重,当李贺把他的巫山挺立成直插云宵的高度,作为一种诗殇,李贺将27岁的青春冻结成一块清澈透明的寒冰,献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