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山的石 石头山的人
老家附近好几个院子,石头山是最有个性的一个,石头山院子在多石头、石头很硬的石头山上。
石头山在老家冲对面,冲从上面来,在院子门口,冲中间成了一条小河沟,河沟两边到院子面前是水田。老家在大山脚下,石头山与大山相比小多了,它和它背后那些山,只能说是小山丘,像一个个馒头似的。石头山在二队,二队背靠那条顺着小河沟的山梁,石头山在山梁的北面。从北向南,从接近山顶的地方到山脚,分布着二队的院子和散居的人家。
石头山所在的二队的那条小山岭,可以说"相貌平平",十分普通平常,山上稀稀疏疏有一些桉树。而山背面也就是东面山坡上,则有一条以前修的机耕道。石头山其实并不简单,它出产优质石材,质地坚硬,不易风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附近的木桥沟修建水库时,石头山上的石材被选中,人们在山上建起了采石场,新修了机耕道,石材运下山到新房子院子旁的镇溪河边,装上船,过东南桥,向上运到木桥沟。如今,木桥沟水库及其配套工程早已修建好,不需要石材了,石头山石场早已关闭,而在山顶留下一道“豁口”,石场里长满杂草、灌木和一些小树,昔日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复存在。
二队与以前好多生产队比较起来,多了三样东西:石头山上的石头,面房里的面和堰坝里头小河沟中的鱼。石头虽好,但并没给二队带来利益、收入与财富。而面房与石堰,带给二队的,也只是短时间的收益与满足。而石头山的石头,却影响了石头山人,塑造了他们像山上石头一样坚硬刚强不屈的性格。因而,我想回老家时去看看石场,好像以前一直没上去过。
也许是上去了,但忘了,也许就上去了一两回吧?也许就匆匆地、不经意地上去看了一眼。想回去时看看石头山上的石场,看看那里普普通通的石头,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石头,又是何等地坚硬!以致于它不像别的石头,只用来砌猪圈,顶多被修房时用来作地基,而是成为水库大坝、渡槽所用石材,这是石头山的光荣和骄傲。
石头山石场下面不远处,是石头山院子,竹木环绕,十分幽静,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一个院子只有北边二爹,干爹的二弟家的房子才在竹木外,被我们这边看见。小时候,我对石头山院子很熟悉,我的干爹干妈家就在石头山院子里,我经常去他们家。
石头山是袁家人聚居的院子,一户外姓人也没有。院子下面有一口水塘,是院子里人家取水的地方,进院子要爬一级级的石台阶。小时候,我总爱在院子门口竹林外的坝子边,望着石头山院子门口下面的水塘,因为院子被竹木遮掩望不见。总是觉得水塘上边好像有一根抽水机的铁管子,好像在从水塘里往上抽水似的,可是那里明明静悄悄的,并没传来抽水机响起的声音,我知道是眼睛看花了。
石头山院子中间是一个宽大的石坝子。我现在关于石头山老院子的记忆已经少得可怜了,只剩下了干妈娘家一个亲戚是个缺嘴这样的为数不多的零碎的东西。干爹家有事时过去,总会见到她。
但干妈清脆响亮的呼唤声,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当年,干妈袁妈在河那边家里,烙了麦粑,总会亮开嗓门大声叫我过去拿。袁妈有七八个孩子,有的比我还小,但她总想着我这个干儿子。后来,她在修房子时突然发病去世了,才四十多岁。袁爹和我父亲都是生产队副队长,惺惺相惜,因而才有了拜干儿子、收干儿子的事。袁妈去世后,袁爹含辛茹苦将几个孩子拉扯大。
二组因为有一个面房,每年年底可以分红。他们还在门口的小河沟上修建了一道石堰蓄水,到年底就放水捉鱼,二组家家户户又会分上满满一桶鱼过年。二组因而比我们组富裕,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粉碎"四人帮"前,石头山院子的人家便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几乎都从老院子搬了出来,在他们生产队保管室上方到老院子旁边的山坡上,修起了一座座土墙青瓦的平房。那个时候,其他院子搬出来修的,只有极个别的人家,大多数人家不富裕,没有把家搬出去新修房子的实力。那时,因为穷,故而院子都保存得比较完好,石头山是周边农村最早因为人们富裕搬迁而整个院子遭到拆毁的。
这种富裕是低层次的,也是脆弱和不稳固的。石头山院子里,有一家是三个孤儿,二个姐姐,带着一个小弟弟。三姊妹很幸运,有一个木桥沟水库水管所姓陈的师傅自愿当他们的继父,来照顾三姐弟。
但幸运之光并不是一直照耀这个小山村,有一次厄运也来敲门了。院子里有一个哑巴,我应该叫他堂哥,比我要大好几岁。有一年,上面组织人员来催收农税提留,哑哥便从家里拿出一把刀来比划,意思是不交,而来人中有一个是政法干警,身上带着枪。他以为自己受到攻击威胁,情急之下便把枪掏了出来,对着哑哥开了枪。事情就是那么奇怪,平时让他瞄准人射击,也未必打得准。而那时,他却一下就把人打中了,估计他当时也就是想吓唬哑哥一下,哑哥当即便应声倒地,被一枪打死。后来,这位干警也受到了处分。这是一个不幸的事件,是石头山上发生的一个悲剧。
发展之路并不平坦,并非一帆风顺。二组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原来的优势丧失殆尽,新的优势却没有建立起来,二组人长时间处在徘徊、徬徨中。
田土分到户后,二组集体的面房,一直是赚钱的,也关了。请的做面师傅无奈地离开了,磨面的那条黄牛也杀了。到了年底,各家各户才发现,再也没有面房的分红了。门口的河堰也没办法蓄水养鱼了。最初是包给人管理,但总蓄不住了,总有人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把水放了,因而人家承包费也不交了。同样,到了过年,二组的人们也分不到河里的鱼了。二组有的人家,境况并不比以前好多少,有的甚至因为赌博等原因,反而处于贫困中,生活拮据。
然而,石头山却好像把那石头坚硬刚毅的性格,传递到了石头山院子里的人身上,使人有了石头那样性格气质,一心要摆脱贫困。
这两年,我回老家,都碰到石头山的一个人:袁昌全。他以前是个石匠,现在七十多岁了。以前我对他并不怎么熟悉,只是认识而已。
从袁爹那边来说,我该叫他一个"干爹“。从我们王家这边来讲,他爱人是我们家族中我的一个姑姑,我应该叫他一声"姑爷"。
袁昌全的家,就在河对面二组保管室上面的山坡上,是一座漂亮的楼房。
两年回家,我们都在堂哥王良学家吃饭,喝茶,吃饭,聊天。
堂嫂背着他,向我介绍了他的情况,我才不致于一头雾水,才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轮廓。他口才很好,在摆谈中,说到他的家庭情况,堂嫂就会当面笑着指出他的不是,揭他的短,而他也不急不恼,而是自己把话接过来,讲得绘声绘色地:
"当时,我在煊錾子,烧得通红。一吵起来,我就抽出錾子,朝她(他老婆,我堂姑姑)大腿上猛刺过去,棉裤都夺穿了,顿时殷红的血直往外冒。我见了,赶紧脱下她裤子,抓了一把灰抹在伤口上面,暂时止住了血……"
堂嫂告诉我,他曾经是一个强奸犯。因为强奸一个幼女,被判刑坐过牢,他则说是人家勾引的他。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他也为此受到了惩罚和良心上的谴责。
第二次我们回家也是与他相聚在堂哥家,是因为他的皮肤病。去年春节后,我一回到家,在街上我小舅子家茶馆门口,他找到我,让我看了他腿上、身上的皮肤,一摸,皮屑便鱼鳞般往下掉,看得人头皮发麻,情况确实很严重,他说是以前有一次帮人漆棺材落下的毛病。他要我帮他打一个申请,交到村上,让政府帮助解决他一个月上千块钱的药费。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到了老家,他也从小河对面过来了。不过,他改变了想法,说:”不麻烦你了!"原来,村里为他办了低保,就是因为这个皮肤病,本来他没有"条件"享受低保的,再提过高要求也不现实。
我们便到了堂哥家,一起喝茶,一起吃中午饭。
在堂哥家门口宽敞的坝子里,我看到了对面他的楼房。他儿子、女儿都结婚了,都在做事,不用他多操心。而对面不远处,有一大片甘蔗,种了好几块田。他说:"这是我种的。"我知道,在老家附近岩上黄丫口,有好些人家种甘蔗,都种了一二十年了,甘蔗每年为种植户一家带来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的收入。
在背着他时,堂嫂就小声地跟我说:"他女婿也不是个好人!夏天晚上,夜深了,他就会骑车,背着电瓶来烧人家田里的鱼。我们家田里养的鱼也被他烧过。"
我和他又聊到了二组里我家的一个亲戚,他充满不屑。他说:”他还不是和他父亲一样爱打牌,打了二十多年工,家里房子都还没修起!"
他突然使我想到那个叫"带血的GDP"的概念,它因为破坏环境、生态,不顾人的安全和健康而被拋弃,人们憎恨GDP上的血、肮脏和丑陋。"带血的GDP"不能要,但贫困是人们面前的最大敌人,脱贫必须要加紧进行,必须要努力增加贫困户的收入。人们渴望干净、正直、阳光的GDP、收入,可眼下,人们最缺乏的还是消除贫困的坚决果敢的态度,就是缺"志"。农村有的家庭困难的人,并不是缺工作,缺收入,而是沾染上了赌博一类的不良习气,他们缺少袁昌全像石头山上的石头那般坚硬的、决绝的反贫困的态度,缺乏他面对贫困的那种个性、心气和血性。人们也许憎恨袁昌全的过往和他身上的皮肤病,但他在脱贫方面,却着实走在了不少人的前面。
吃了饭,他回家了,我见他背影,有些佝偻,有些苍老。他跨过小溪沟,上了坡,向他家甘蔗田那里走去。
王良炬 2020年11月18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