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义高:一个美丽的传说

一个美丽的传说

文/江义高

我是1969年2月到开县(现开州)民主公社共和3队当知青的。这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都七八年了,可闲暇时社员们总爱讲那时吃“大食堂”饿死人的往事,讲完后总是感慨万分地说,要不是刘伯承,我们肯定都被饿死了!说这话时,菜色的脸上总是写满了激动和感恩。我不知道缘由,他们就七嘴八舌地给我讲当年刘伯承回乡救人的故事。
说是那年刘伯承微服回到家乡,看到土地荒芜、粮食歉收、民不聊生的情况后,把县委书记臭骂了一顿,命令他立即撤销“大食堂”,给农民分菜园地,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县委书记只得照办。这样大家才慢慢有了吃的,才没有继续饿死人。
在那儿待久了,才知道不仅是农村社员,就是学校老师、供销社职工,甚至大队、公社的干部中都流传着这个故事。虽然版本有异,可中心意思却完全一致:是刘伯承救了我们开县人!
可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有天下午干活休息时,贫协主席老曾坐在我身边,一面抽叶子烟,一面又唠唠叨叨地讲起了那故事。他还没讲完,我就问:这故事是真的还是编的哟?
他惊讶地把烟杆一磕,睁大眼睛盯着我说:你还不信么?你看周围几个县,哪个有我们开县的人口多?
我就去查资料求证。结果,邻近的开江、梁平、云阳甚至地区专署所在地万县,人口真的都不及开县!我对这个故事将信将疑起来。
我家庭出身好,在“接受再教育”中表现也不错,还出席过 “铁桥区知青先代会”,故而1970年初“一打三反”运动一开始,公社就把我借调到“一打三反”领导小组办公室去协助工作。这是个难得的“美差”,我高高兴兴地去了。
我的任务是每5天将公社各大队报来的“一打三反”工作开展情况进行汇总,然后报区“一打三反”领导小组办公室。我对各种运动一向都积极参加,这次也不例外。
有一天,我把当期的情况汇总资料搞完后都深夜了。公社党委李继宽书记对我的敬业精神非常满意,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捧生花生(当时属于受管控的二类物资)、一小碗甘蔗酒,来犒劳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俩津津有味地剥着生花生下甘蔗酒。
李书记40来岁,矮胖身材,当地人,中师文化。几口甘蔗酒下肚后,他那一向严肃的脸上泛起了红光,话也多起来。他毫无保留地对我说:上次他到区里开汇报会,聂书记对我们民主公社的上报资料很满意,问是谁执笔写的?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后,他说,很好,要注意培养这样的知青。顿了顿,李书记又说,等运动告一段落后,你就写入党申请书。入党后,只要政策允许,我想法正式调你到公社来接张文书的工作。我听后高兴不已。
突然,我想起当地流传着的刘伯承微服回乡的故事来,便趁他在兴头上,问是否真有其事?他问我都听到了些什么?我就把我听到的几种版本的故事讲了出来。
他听后笑了笑说:你听的那些都东鳞西爪的不完整。今晚这儿只有我俩,我给你讲一个完整的刘伯承返乡的故事。不过你得承诺,不得给任何人说。我郑重承诺后,他慢慢地讲了起来——
“公社化”实现后不久,上级就要求农村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原则安排生产生活,尽快实现“敲钟吃饭,盖章拿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目标。于是,社员们就一起上坡干活,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干得多的,那是能力强的表现;干得少的,干得差的,甚至不干的,也无所谓,各尽所能嘛!
而人的第一需要是“吃”,便从“吃”着手实现共产主义。各队都把象征小农经济的一家一户的灶拆了、锅砸了,耕牛、农具、菜园地统统归公,建立起“大食堂”,以彻底抛弃私有制观念。在“大食堂”里,早上包子、馒头、花生米“尽吃”,中午“帽儿头”、回锅肉“尽胀”,晚上稀饭干饭随便舀,会喝酒的还有耙胡豆下酒。大家兴高采烈,欢呼共产主义社会的来到。
然而如此不干只吃地过了一阵子后,粮食吃光了,猪儿杀完了,土地荒芜了。可上级征收公粮、派款派捐的指示依旧接连不断。无奈,“大食堂”只有拿牛皮菜、瓢儿菜、芭蕉头、野葛根之类的东西供大家充饥。不少人饿死了,没饿死的也皮泡脸肿、有气无力。
那年下半年,刘伯承在成都开完会后,决定回老家看看。他坐着一辆军用吉普,带一个贴身警卫,驱车到了赵家场。他令司机把车停在场边一个隐蔽的地方后,带着警卫员朝多年前住过的老屋走去。
时近黄昏,石板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路两边的土地荒芜,杂草丛生,这景象与他从报纸上看到的“形势大好”、“农业大丰收”、“社员安居乐业”之类的报道大相径庭,心中大惑不解。
走到离老屋百多米远的地方,见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浑身浮肿、衣衫褴褛的老人,便上前同他搭讪,交流几句后方知,这人竟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弟!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询问当地农村的情况。
堂弟把实情告诉他后,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良久,他令警卫员跑步回车上,去把所有的钱都拿来。警卫员把160多元钱拿来后,他悉数塞进堂弟手里,说:老弟,拿去治病,再买点黑市粮保命!言罢转身对警卫员说,去县城!
军用吉普车一路狂奔,赶到县城时,天已黑尽。
警卫员敲开县委招待所大门,对所长说:有重要首长到了,请立即准备晚餐。
所长嗫嗫地说:没有接到通知呀,请问是哪位首长?
警卫员厉声喝道:不该问的,你就别问!
见多识广的所长忙躬身答道:是、是!忙乎去了。
不多一会儿,晚餐端了上来,一盆包谷米稀饭,几个包谷粑,两个咸鸭蛋和一盘萝卜丝。
警卫员火了,呵斥道:就用这些来招待首长?
所长哈着腰答道:事前没有接到通知,实在没有办法。
警卫员还要说什么,刘伯承摆了摆手说,别难为他了。转身对所长说,去把县委书记给我找来。所长答应了一声“是”,一溜烟地去了。
包谷稀饭还没吃完,县委书记到了,同来的还有县长。县委书记偷眼打量了一眼这穿土白布衬衣、发黄旧军裤的清瘦老人,猜不出是哪一级的首长。稍事镇定,他笑容可掬地说:不知道首长要来,接待不周,请谅解。等首长吃过饭后,再听我们汇报。
刘伯承把碗底的稀饭一口喝尽,不紧不慢地说:汇报就不听了,只请你下指示,把全县的大食堂立即撤销了,菜园地归农户,组织农民发展生产,不要让饿死人的事继续发生!
县委书记被这逆天的指示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警卫员呵斥道:没听到首长的话么?
县委书记回过神来,为难地说:可地委……
一向温文尔雅的刘伯承生气了,拍着桌子操着家乡话大声说:么子地委天委的?要砍脑壳我刘伯承顶着!
县委书记听罢禁不住浑身一颤,语无伦次地问道:您,您是刘……刘帅?
警卫员冷冷地说道:这下该明白了吧?
县委书记答道:明白了,明白了。今晚我就起草文件,明天下发全县,下发全县……
听完李书记的讲述,我久久地沉默着。
半晌,我问他:这事是真的么?
他反问我:你认为呢?
我无法回答。
稍倾,他自言自语地说:
那年我在中心小学当校长,有天下午接到通知,去公社列席“三干会”。这次会议很奇特,人到齐后,主持会议的王书记宣布说:今天的会议不下发文件,不准记笔记,由县委的XXX同志宣布重要决定。接着XXX就代表县委口头宣布立即撤销“大食堂”、菜园地归户、努力发展农业生产的决定。会议从开始到结束,前后不足10分钟。
更奇怪的是,万县地区所属七八个县,唯有开县宣布了这一决定。
几天后,各种说法的“刘伯承微服回乡”的故事就流传开来。后来我问在县委工作的同学:刘伯承真的回过开县么?
他说:可能回来过,也可能没有。我再问,他就打官腔说:你入党都那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该知道的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别打听的常识么?
我听完李书记的讲述,眉头紧皱,满脸狐疑地陷入沉思。
李书记见状,笑嘻嘻地说:这事过去都快十年了,你不必太认真,就当是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传说吧!
2020年7月24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江义高,生于1949年,重庆一中高68毕业。1969年2月到1971年3月在开县民主公社共和大队3队当知青;1971年3月到1991年5月在重庆制药机械厂工作; 1991年5月到1998年7月在重庆市医药管理局工作; 1998年7月到2010年3月在中国药业杂志社工作至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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