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朱湘 (石定乐)
宁可死个枫叶的红,
灿烂地狂舞天空;
去追向南方的鸿雁,
驾着万里长风。
这是诗人朱湘七十多年前写下的《秋》,这首诗也成了诗人对自己生命和个性的注脚——短暂、单纯、孤高、浪漫,但始终执著认真。
朱湘(1904—1933),字子沅,出生于湖南沅陵,祖籍安徽太湖。他1919年考入清华,成为清华园的四个学生诗人之一,与饶孟侃(字子理)、孙大雨(字子潜)和杨世恩(字子惠)并称为“清华四子”。诗才横溢,二十岁便出诗集。1927年赴美留学。1929年回国后曾执教于安徽大学。
朱湘曾和闻一多、徐志摩等人轮流主编过《诗镌》,参加了当时的许多文化启蒙和改良活动,因此被许多文艺评论工作者划入“新月派”,其实他什么派别也不曾参加,这也正是诗人的狷介耿直之处。他一生最执著的是写诗,为了写诗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他为这种狂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也正因为如此而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在美国留学两年期间,他还译了许多古典诗词,其中辛弃疾的《摸鱼儿》和欧阳修的《南歌子》英译文在芝加哥大学校刊上发表,还得到好评。他用英文写的诗也很美,以致许多美国同学也向他求教,写了诗请他修改。其诗作虽不能说首首皆为佳作,但多或如黄钟大吕,或如低喁清唱,文字堪称秀雅清丽,灵动洗练,又不乏激情澎湃,恣意汪洋,字句的提炼功夫真是了得。
他的诗歌主要特点有二:其一是善于融旧诗意境和格调于新诗;如《落日》:
苍凉呀,大漠的落日,
笔直的烟连着云,
人死了战马悲鸣,
北风起驱走着砂石。
第一、二句用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第三句从汉乐府“枭骑格斗死,怒马徘徊鸣”中化来。诵读起来作铿锵金石声,是融古诗意境于新诗的上乘之作,可圈可点。
其二是诗韵讲究音节起伏,琅琅上口,可吟可唱。以他的代表作之一《采莲曲》的头两段为例:
小船呀轻轻飘,
杨柳呀风里颠摇;
荷叶呀翠盖,
荷花呀人样娇娆。
日落,
微波,
金丝闪动过小河。
左行,
右 撑,
莲舟上扬起歌声。
菡萏呀半天,
蜂蝶呀不许轻来。
绿水呀相伴,
清净呀不染尘埃。
溪涧,
采莲,
水珠滑走过荷钱。
拍紧,
拍轻,
桨声应答着歌声。
……
每次读它时,总不禁想起唐朝天宝年间诗人李康成的《采莲曲》:“采莲去,月没春江曙。翠钿红袖水中央,清荷莲子杂衣香。云起风生归路长。归路长,那得久,急回船,两摇手。”
但这种从古诗提炼的意境却又在朱湘的新诗里得到升华扩展,而且不留痕迹。诗人用新诗的体裁,白描出无数妙龄女郎划小艇于绿波菡萏间,白衣与翠盖红裳相映;还利用音节的精巧处理,使采莲曲在轻快桨声中悠悠展开,形成了听觉上的美感。应该说,许多与朱湘同时期的诗人都致力于把诗还原成可歌唱的作品,推动着新诗的普及,促进了新文学运动平民化的发展。
窃以为,朱湘在诗的成就上可与闻一多相提并论。鲁迅向来吝惜溢美之词,也称他为“中国的济慈”。
一个优秀的诗人注定是要在生活中命运多舛的,因为他生活在形而至上的自我世界里,世故文章是他永远难以及格的功课。反之,如果一个人世故练达,八面玲珑,也就很难保持一颗诗人之心,除了应酬奉迎唱和之作,很难写出什么真正的好作品了。早在清华求学期间,朱湘钟情于写诗和喜读文学著作而常逃课,并因此记满三次大过而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复学后又读了一年才毕业。赴美后,又仍然由于极端的情绪化而导致一些冲突,不得不数次转学,最后连学位也没要就回国了。不过数次转学也不全怪朱湘个性怪僻。如1927年秋天,朱湘与柳无忌进入威斯康星州劳伦斯学院。在上法文课时读都德的一篇小说,其中言中国人像猴子,美国学生大笑。朱湘立即站起来退出课堂,而且不管法文教师如何道歉,宁可放弃学分也要立即退出此学校。由此可见朱湘实乃一性情中人,看似矫情,其实是赤子之心不能容下半点杂质。
正因为诗人的情绪化人格和孤傲,使他把自己置身于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理想世界中,这也就铸成了他人生的悲剧。他嫉恶如仇,宁折不弯,却不知宽容,不懂退让,以致不断得罪朋友,最后回国求职也颇多坎坷,四处碰壁,困难重重,人际关系十分紧张,写了诗都无处可发表。一怀清丽诗文,却穷困潦倒,拮据度日,甚至被茶房押着去找友人借钱以还旅馆欠账。太多的无奈使他终于崩溃,1933年12月5日,他从一艘客轮上投水身亡,投水地点就是南京采石矶。冰冷的江水淹没了诗人,最后连遗体也没找到。最令人扼腕的是,他为自杀要乘船,连购船票的钱也是借来的。诗人弃世时才二十九岁。
他死后,文坛诗坛都热闹了一阵,但也很快就忘记了他。最惨的是他夫人和孩子,因朱湘本人家系枝叶单薄,加上他为人又书生气十足,处事常常意气用事,不免也难为人见谅,所以身后妻儿投亲无门,朱夫人只好把儿女送了人,自己出家为尼。1993年,长沙图书馆一工作人员告诉我,在该馆附近有一小巷名“平地一声雷”,曾有一尼姑庵名为“斗姥(音mu)阁”,朱湘夫人据说便是在该庵削发为尼的。不过那庵在二战期间被烧,朱夫人也因此生死不明。那年,还有这么一条小巷叫斗姥阁,巷口有一老屋,需拾数级而上方可进该屋内的天井,天井地面是青砖铺成,屋高庭阔,看得出已有年代了;而我去时已是一个大杂院,住了许多人家。我不知这是否就是那座尼姑庵的旧址,但已全无可供凭吊的痕迹了。2004年10月我再去长沙,则连“平地一声雷”这个地方也没有了。
朱湘在把自己比作红叶时,少年得意,何等自负气盛,对未来又何等期许。偏是命乖,到头来却应了他在《葬我》结尾的那声预言:
……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秋去冬来,又是枫叶红的时候了。
不知这片片红叶可是诗人的诗魂,亦或是诗人的诗笺?看见它们在风中飞舞,不禁想起诗人,好不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