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遇到的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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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听《画心》,当张靓颖那一段销魂勾人的海豚音响起,我仿佛又看到电影里妖颜惑众的小唯,被心爱的男人刺了狠狠的一剑,在她的胸口,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放弃,她知道她究竟是输了,她用通天彻底的法术,用狐媚手段瞒天过海也没用,因为她唯一想骗过的那个男人,她唯一想勾引的那个男人,对她从来如履薄冰般设防。
爱不到心上辗转反侧的人,便是火眼金睛,三头六臂的孙悟空,也只能是望尘莫及的无能为力。
在小唯之前,没有哪个狐狸精,如此不择手段,如此处心积虑,如此为非作歹,却没能叫我心底生出凉薄的愤怒,和恨。但她做到了,我反而觉得无限的凄清,动容的惋惜。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身披“金甲圣衣”,踩着侠肝义胆的步伐,威风凛凛地将她带出“虎口”的男人,或者说,一个心甘情愿钻入她的“势力范围”的诱饵——一个不拘一格,英姿飒爽的男人。
那一刻,她忽然厌倦了挖人心充饥的游戏,她只想轰轰烈烈,愚昧世故,不择手段地爱一场,就爱一场。
她披着拖得长长的衣裳,露出细腻光洁的肌肤,走在茫茫黄沙万丈里,长发在风中飘扬,幽然一个回眸,那一双带着一丝惶惑忧郁,魅惑迷离的眼睛,静静凝望着跟随着她的人,那一刻,观众的灵魂都为之颤动。
还有她从山洞里湖心深处慢慢浮起的那一瞬间,洁白宛如玉质的脸庞,她的精致冷艳的妆容,她的玲珑剔透的眼波,我想,即使是隐忍克制,深爱着妻子的将军,也会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为之春心拂动,意乱情迷。
在周迅之前,有许多版本的《画皮》,有时候里面勾引凡人,之后残忍杀生,或者比较浪漫情怀的,只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人妖相恋的,是鬼,蒲松龄原著里就是这样一只靠服用年轻男人的心而维持娇媚容颜的恶鬼,那是不用蜿蜒迂回揣测即能够被钉死在罪恶的十字架上的反派角色,有时候却是狐妖,她们有时血腥恐怖,有时柔情似水,有时泪光盈盈,有时软语温存。
在周迅之前,或者之后,有许多的“狐狸精”,李冰冰,范冰冰,刘亦菲,薛凯琪,或者蒋欣,但没有一个人如她,美得那么邪恶,邪恶得,又那么纯真,纯真得那么残忍,一只尖锐的手,说时迟那时快,将一颗心放在手心里赏玩,看着它热气腾腾地跳动,还慢悠悠,雾气蒙蒙地说:“我要吃你的心,不然我会老的。”残忍得,却又那么无辜。
蒋欣太妖了,在《仙剑奇侠传》里头,不是不美的,却少了一分灵气,没有妖出风格来,是古装剧里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妖,因为泛滥,所以不值钱,李冰冰又太土气,太善良了,哪里是个妖,明明是个人,一点妖气也没有,范冰冰又太嫩,总觉得这个妖精还没练出火候,刘亦菲更不必说了,她是仙,她即使从坟墓里爬出来,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小龙女,不会觉得是白无常,没办法。
但是周迅赋予了这只狐狸精以绝妙的灵气——像一朵散发着鬼魅迷香的昙花,你觉得她一刻一刻仿佛都要在你眼前消失不见。
我故意隐住了一个人的名字不说,因为那个人是我年少记忆里当之无愧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就是陈浩民版的《封神演义》里的妲己——温碧霞。这可以算是狐狸精们的祖师奶奶了,在商纣王那个时代,就妖气纵横,倾国倾城地从女娲宫里落下凡尘,来蛊惑众生,不,她丝毫不必蛊惑众生,她蛊惑住封建王权的九五至尊的大王就够了,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云淡风轻地,面不改色地,让一堆人在她眼前被处以极刑,要么是炮烙,要么是䘍盆,要么是掏出眼睛,要么是挖心。
她没用多少脂粉,没用多少法术,她只是一个眼神,一句温柔的话,往纣王身上那么旎旎地一倚靠,这天下即使让纣王为她倾负,他必定在所不辞。
那样小的年纪,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典型的“蛇蝎妇人”,手段毒辣,心狠无比,但是,她真美,不仅是她在戏中的角色美,也得益于她本人天生丽质——我那时候只觉得,一个妖里妖气的人,大概就是这副模样,瓜子脸,大眼睛,圆润的嘴唇,眼神阴险毒辣,但又万种风情揉杂其中。
怪不得张无忌他娘会说,你要小心那些长得美的女人,往往越是美人,越是危险。
用来形容美人的词语,最底气十足,有头有脸的,就是“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绝世而独立,艳压群芳”等等,总带着一定的威胁性,压迫性,独断性,甚至是致命性。
许多人看到了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得天独厚的恩赐,我却看到了一点带着玩味兴致的歧视。
仿佛一个人的美,最终不得不与这个世界作对,让人不能直视,才真算得上金为足赤一般。
所以鹿台上一把火,倾负了殷商,烧死了纣王;所以烽火硝烟里,君王失去了信义,彻底沦为孤家寡人,到得火山眉头,也只能叫苦不迭;所以吴三桂开启了关卡,迎来了清军,冲关一怒为红颜,从此担了世世代代的诋毁和骂名,所以特洛伊战争,十年金戈铁马,死伤无数,马革裹尸,只是因为,海伦在露台上那一个纯洁无辜的笑容。
美人不该沦为血淋淋的历史唾弃斥骂的唯一对象,但她们不能算没有添砖加瓦。即使始作俑者不算她,她也曾经弹奏了一曲《后庭花》,虽然她不弹奏也是不行的,因为男人渴望欣赏。但是男人写的历史,男人不会那么宽容,终将判定她们是有罪的,且罪大恶极。
照此想,中西方贯通一起了,《圣经》里的亚当,就是在夏娃的嗾使下,一同沦为上帝的叛徒,从此走上了漫长的“原罪之路”,所以我想,上帝应该是个男人,说得负责任一点,至少写作《圣经》的那一个人,或者最初的那一群人,是男性。
所以自古红颜多薄命,要么因为男人,要么因为这个冷洌薄情的人世间,而最终落到根本上,还是因为男人。如果海伦有得选,她做一个坐拥繁华锦绣的王妃不一样很好吗,何必看那么多鲜血淋漓,染红她洗得干干净净的窗帷。
温碧霞演的妲己被姜子牙砍头杀死的那一场,我看着内心纠结矛盾不休,一方面,看着这个“巫婆”终于被处决而心里痛快淋漓,仿佛人间真的除了一个后患,但一方面,又觉得万分可惜,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不,这么美丽的一个妖精,真是“佳人难再得”。
然而许多年后我看《胭脂扣》,不觉间在戏台深处捕捉到一张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哪里找得到一丝妲己的感觉,也对,那时候她还年轻,还不知道,一个女人,怎样拿捏风情,才最能魅惑袭人。
后来我读《山海经》,找到了这个形象的圭臬。
《山海经·南山经》里有一则说:“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大意就是说,在向东三百里外,有一座青丘山,山的南面盛产宝玉,而山的北面多的是一种青色的矿物颜料。那里生活着一种走兽,外形像狐狸,却有九只尾巴,它的叫声像婴儿啼哭一般,能吃人,但如果人们吃了它的肉,就可以辟邪防妖。
可见,在人类意识深处最初最隐秘的认识里,这种绝美脱俗的生灵,既有其恶的一面,也有其美的一面,它能杀人,也能救人,这是不是就此埋下了此后千百年,缠绵不休的有关于美的哲学命题的基调——美,既有其光彩耀眼的一面,也有其尖嘴獠牙的一面,就像风月宝鉴,一边是红粉佳人,而另一边,是空洞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