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这人儿,笑得太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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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强烈推荐我看一下《驴得水》,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
只是我选择了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拖了这么久,并不是因为开心麻花给人的“刻板印象”,也不是因为电影里的明星不太合胃口,而是这个名字总让我觉着尴尬,和莫名其妙。
你会懂那种感受吧?就像看到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你很难在不知其实的情况下渴望探究他更深入的精神和灵魂。
但其实,不好听的名字不一定真的代表不成功的电影,就像那部经典爱情片《诺丁山》,就像女子有德的钟离春。
电影聚焦的,是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1942年,新中国还没有成立的时候,这里的人们还在用民国纪年。
在中国某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山村,村里有一座三民小学,多么接地气,具有中国风味,具有历史感的名字,仿佛在虚弱地,遥遥地响应着孙文三民主义的号召,这里有最最原始,最最粗糙,最最落后的校门,铃铛,还有篮球场。
包括人们的服饰装扮,都带着几分时代的气息,如旗袍,中山装,光头,特色十足的小胡子等等。
在宽敞的,内容丰富的校长办公室,或者“议会大厅”,白发萧瑟的校长,抱怨着学校生源越来越少的状况,他主张使用奖学金鼓励政策。
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头发梳得光整亮堂的男人,一脸精明利落相。角落里,一个脸颊削长,但落下刘海也不是不秀气美丽的女孩儿张一曼在兴味盎然地照着镜子,试着华丽的衣裳,她性格里是有一些天真与坦率的,没有多少蜿蜒,一望无际的诚实,她只是应和着别人的建议,无所顾忌地说一些荤话,她关注的,始终更是自己手里花枝招展的衣裳。
那个从门外进来的,想也不想就忙不迭同意校长的看法的年轻男人周铁男,一眼就看出比较虎里虎气,比较直来直去,比较单纯,而且他与“正经男”裴魁山之间,嘶嘶地冒着火药味儿。
加上校长的女儿孙佳,一个慷慨激昂,仗义执言的姑娘,一个邋里邋遢,绑着白头巾的年轻铜匠,另外,还有一个名声贯耳,点题的“驴得水老师”,原来,它不过只是一头毛驴。
这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三民人。
之所以会假借一头驴来代指一个人,是为了多得一份补贴,“名正言顺”地“吃空饷,贪污腐败”。
那只毛驴的脖子上挂着小木牌儿,上面印着“得水”两个字,驴棚着火了,它搬来解救的水,人们生活起居使用的水,也是靠它全力以赴。
没有“驴得水”,这个地方简直无法正常运行。“驴得水”就是这个地方的命根子。然而即使有它,这个地方也始终盘旋着“缺乏”的噩梦。它们的困境,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就像着火的驴棚,因为大势所趋,所以校长张一曼们也淡然处之,任由它去。这种冷淡麻痹,这种精神疲软,折射出的是乡村文明的尴尬处境。
一方面尾大不掉,痼疾深重,另一方面,处在这种环境里的人自觉回天乏术,于是渐渐软化松弛。
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他们这样麻木的状态,有点黑色幽默的冷酷滑稽味道,所以勇于涉险力挽狂澜的佳佳仿佛难能可贵。但是对于缺水的乡村,对于这已经轰轰烈烈的火势,张一曼理性考虑问题,有舍有得权衡利害得失何尝不是智慧。
电影后面裴魁山在炎热的天气滑稽十足地穿着貂皮大衣,本来就是赤裸裸地讽刺,他义正词严地说着“你凭什么拿你的道德标准,来绑架我的利益”。
你也许会觉得他是一个薄情寡义,过份冷酷的人,但说穿了,好一记食尽鸟投林,每个人不过最终都是为着保住自己的那一份利益,这种私心也并非十恶不赦。
正是这样的矛盾处境,不仅仅体现在一个人身上,一个乡村里面,更是一个时代性的暗疮。
你无法讨伐批判任何一个人,因为没有一个人是罪魁祸首,你无法原谅任何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煽风点火,助纣为虐。
这个时代,坑坑洼洼,腐败堕落,犯罪问题不绝如缕。置之不理必然是错误的,但是盲目乐观地一鼓作气何尝不也是傻气十足的,但是如何拿捏权衡却千难万难,这便是现代社会的西西弗斯之窘,或者奥克诺斯之食。
就是在这样一个逼仄的,狭隘的,人数可观的小集体里头,却氤氲着不同性格的人,掩藏着不同火星的心思,折射出许多人性的光彩与暗魅。
他们也有着各自的私心,“挪用公款”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买自己喜欢买的东西,谁也不比谁更光明磊落,谁也不比谁更公正无私。
像是在舞台上,所有角色陆续出场,合聚一堂,兜兜转转,磕磕绊绊,最终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音色,还是这些矛盾,但是人性的复杂,却缓缓地跌宕出来。
它搔到了中国式教育的痒处——一种“临时抱佛脚”的形式主义。当得知高层领导要来视察,校长立即指挥若定,安排诸般事宜,力求营造出一种先进和谐团结美好的学习氛围。
每一个经历过学校生涯的人大抵都能会心一笑地深有同感。
虽然看似可笑,但其实底子里是苍凉的。它何尝不是反映出中国某些地区落后的一些本质性问题。
而这种落后,往往也不单单只是基层的问题,更是一种时代氛围造就,是一种“上梁不正下梁歪”,美国的资金赞助是十万元,最后下达到基层,只剩了三万元,却还得落实口风,一层层下来,贪污的路径是一样的,方式也差不多,只是金额就天上地下了。
所以裴魁山才说,我觉得中国最需要教育的,根本不是农民。
他只说对了一半儿,但利害关系表达出来了。农民不受教育,说穿了也不过还是农民,至少耕地种粮,过好自己的日子,与世无争,但要是高层如果也没“受过教育”(总会有的),那害苦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甚至一个民族。
而电影的最大矛盾开始慢慢浮出水面——为了多得一分薪酬,三民小学生生杜撰出来了一个“驴得水老师”,它也真的“人如其名”,不过是一头驴,而领导视察,迫在眉睫,找一个人来填补这个角色的窟窿不可拖延,否则学校里的校长老师便有牢狱之灾。
他们连夜突击,企图让铜匠来假装“驴得水老师”。
校长蜻蜓点水被生生打断的一句话其实寓意非常——这些政府官员我见得多了,我跟你说……
如果不是被突然闯进来的周铁男打断,后文的内容观众可想而知,它是在“此时无声胜有声”地讽刺官场的某种不健全形态,自然不像俄罗斯讽刺官场文学的穷形极相,那么大手势地揭开那道帷幕,只敢轻轻地撩开那么一点,但许多时候,单单是这么看似无心插柳的一撩拨,却能够收获柳成荫的效果。
包括之后的特派员用错成语,以及举重若轻,淡定十足地泡茶都或多或少地起到了一定的讽刺效果。
之后的有关特派员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闹剧,是厚积薄发,訇然中开,讽刺味道滚滚而来。
针对是否承认“驴得水”的身份问题,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校长的,伪装到底,他想着的是学校的存亡,关系到这落后的山村的教育状况,看起来是苦心孤诣的,而另一种是其他人的,校长女儿的,或者最开始的裴魁山的,承认作罢,他们是为了光明磊落一点,不再年年岁岁为了这个问题手忙脚乱,是比较符合“正人君子”之风的。
每个人都是一部分对,一部分错。现实往往就是这样,黑与白之间,夹杂着重重叠叠的深深浅浅的灰。
张一曼穿着绿白相间的素净旗袍,一边剥着大蒜,一边唱着那首幽幽的情歌,那画面真美。
那歌曲也是美的,表达出一个心怀热情,开朗活泼,奔放饱满的女孩儿内心最真实的夙愿,那真是这片荒凉之地上的一颗难得的星光熠熠的心灵,只可惜现实往往残酷,很多时候飞蛾扑火换来的是自取灭亡,而人云亦云地苟延残喘反而能够活得安然无恙。这是个人命运的凄凉状况。
她挥洒着蒜瓣的皮囊,化作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边欢呼着,那一霎,居然令人鼻酸。
在许多穷乡僻壤,有多少不安于现状,渴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只是更多人注定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默默无闻。
他们渴望华丽绽放,但事到临头,却终于偃旗息鼓,因为现实不是童话,不是每个灰姑娘都穿得到水晶鞋。
她说,我就是想活得自在点儿。
这句话像一根针一样,纤细地扎了一下,只一下。
这是多少人的渴望啊,但是更多人不得不藏起来,且久而久之忘掉。因为表现自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太过自我的人,她终归要走过较之常人更加崎岖,更加波折的路,因为注定了在她人生的始终,总会有许多的质疑,嘲讽,误解,和排挤,因为她的存在是对他人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否定,而悲剧就在于,往往是大多数人掌握着主动权,所以通过将那些“异端分子”钉死在耻辱柱上示众,以此来巩固自身。
张一曼的悲剧,也是许许多多勇于展现自我却终于发现这个社会能够提供的舞台过分有限,过分逼仄,过分狭隘最终失望离开的人的悲剧。
总有一些大树在苍茫的平原上,沐浴着阳光和雨露恩泽茁壮成长,而有一些种子,因为落在了贫瘠的土壤,极端的地形,要么绝望地枯死,要么隐忍地成长,却也不得不扭折了腰肢,像电影开始的那一幕,一棵横向生长的树那样。
但是它到底是活下来了,就像中国的许许多多农村一样,就像中国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人们一样,就像中国某些区域的教育状况那样,他们面临的是千疮百孔的困境,时时走投无路的迷茫,但是他们也活下来了,留存下来了。
电影当中,那个伪装成吕得水的铜匠明明讲不出来课,校长还是苦苦撑着让他尽心尽力。
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处在这样的一种生存的境地当中,明明弹尽粮绝,黔驴技穷了,却还要苦撑,还得熬着敷衍下去,总觉得得过且过,撑一阵子是一阵子,总以为荒芜年月的尽头是皆大欢喜,被那么一点希望吊着悬着,谁也都是在被判罪与“侥幸逃亡”的路上颠簸前进。
只等到那个最残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别装了,你别梦想了,你别努力了,没有用的,什么都是白费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那么就是人生到了陌路的时候。
张一曼和铜匠之间的“感情”,是电影里一抹少有的温柔笔触,在油菜花地里,她慢慢地远去,而他的歌声始终紧紧跟随着她的步伐。但是这样的温柔和细腻,也不是她真正渴望的,虽然她不是不感动。
她向往的,是一种优雅曼妙的,从容自在的生活,或者说心境,所以她要听留声机,要穿美丽的衣裳,要唱歌,还和周璇比,她要在灯光里跳舞,要在房间里的墙上贴《魂断蓝桥》的海报,直到她也终于效仿了电影里费雯丽的结局。
她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所以她宁愿伤害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即使她本意不是如此。
开头有多美,撕裂的时候就会有多丑,甚至加倍。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言的悲剧。
那个受辱的男人穿着裴魁山的貂皮大衣走进来,面对特派员的时候,居然有几分周星驰电影的味道。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戏剧性效果。
对峙的那一场,是全剧的高潮。许多丑陋的人性,贪婪的欲望,绝望的拉扯,全都集聚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铜匠因爱生恨,裴魁山何尝不是这样。这已经不是“知识分子性”的问题,这是人性的问题。这就是《霸王别姬》末尾那部分人性的问题。这更是社会性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因为欲望和贪婪主宰着这个世界。所以人命如蝼蚁,所以正常人被逼成了疯子。
Z说,镜头很少的铜匠媳妇儿,反而也许是整部电影最纯粹的一个人。我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她只是想留住一个离她远去的人,所以她骄横,她跋扈。
在她泼妇般的叫嚷声里,我反而觉着她的可悲了。当铜匠生平第一次在她面前站起来了,对着她叫嚷,对着她劈头盖脸地骂,她吓蒙了,说话声音也没那么响了。
她可悲之处在于,她来找张一曼质问,不是直接说她勾引或者和他爷们儿私通,而是因为他和她睡觉的时候用了新的姿势,还咬她耳朵,而这是他以前从来不会做的,还说耳朵怎么能是吃的,看似愚昧,其实更是习惯于某种天长地久刻板生活的绝望处境。
她接受了某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任何形式的改变都会让她觉得无法接受。是变化本身让她适应不了。所以她宁愿愚昧,她宁愿日子像磨磨一样单调。这是一般农民的愚昧,他们的固执,也是他们的可悲。
高级的喜剧就是将辛辣的讽刺蕴含在看似轻松诙谐的艺术氛围之中。讽刺社会,讽刺文明,讽刺人性,但是在讽刺里其实表达着温情,对人生存状态的忧心忡忡,和渴望它变好的愿景。
它最终是关注人的生存的。让观众“笑中含泪”,这才是有底气有分量的喜剧该有的样子。
如果对这部电影吹毛求疵的话,就是讽刺力度太大,戏剧性太强,就像对这一张脸无限聚焦,最终看到的只是一片涣散,难免失真。
而它之所以能够上映并且流行,或许是因为它是对“三民”的那个时代的彻底揭发,和无情鞭挞,而孙佳“弃暗投明”,从“旧时代”迈入“新时代”,昭然若揭,不能再通透。
孙佳的那句话可谓“震耳欲聋”,“过去的如果就这么过去了,未来只会越来越糟”。如果那样荒唐堕落,还有蒙昧邪恶的时代只是沦为历史的尘埃而不能激起觉醒,那么世界迟早会走到尽头。那是历史的悲剧。一个相对开明的时代或许会扭转颓败局势。
但是张一曼这样的人生悲剧,无论哪个时代,都不会烟消云散。因为总会有不甘现状的心,永远有不走寻常路的迷失的羔羊。
因为总有人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做他们不喜欢看的那一种梦。
时代的悲剧是荒谬的,虚妄的,曝光过度而飘渺的,但是具体到一个人,我们便觉着了汹涌的悲伤,当那一声枪响浮起,我的心皱缩了一瞬,我想她终于是解脱了。
她完成了她该做的事情,如果可以,我倒宁愿看着她在那片油菜花地里死去,笑着死去,在最好的时候死去。
但是现实,总往往是另一回事。
我要,美丽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