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 亮出一扇窗
刘放
游访了一次拙政园夜花园,一周后,忍不住又做了一次游访。
王蒙在《苏州赋》中开笔头一句,就点将园林,说法是“左边是园,右边是园”,一路挥洒下去,左右逢园。自然,也左右逢源。苏州园子多,风格各有千秋,但夜里的园子风情如何,他并没有写到。上一辈的文学大家叶圣陶写有入选语文课本的《苏州园林》,也没有带及园林之夜。
我记得苏州最先开出夜花园的园林是网师园,我曾去一游。那次游玩最难忘的场景,是一个吹箫者隔着水面吹送幽幽箫声,那箫声似乎凌波而来,非常有感觉。我还记得身边有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游客老年夫妇,他们相依倾听,其中一个忍不住要咳嗽,于是她忙用手捂住嘴,怕轻咳干扰了这箫声。
然后是近年的沧浪亭,将沈复《浮生六记》与夜间园林融为一体,相得益彰,不失为成功的探索。
如今苏州园林中最大的拙政园,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与中央美院合作,借助现代的3D投影技术、数控灯光等设备,对园林进行解读。他们取的标题叫《夜游姑苏·问雅拙政》,追求穿越500年的时空,让今人与古人的心灵达到默契和共振。这个主题有意思。当然,也无疑是给自己树立了极高的标杆,设置了难题。看看他们门票上导游的心园十五景:听雨蕉园、月影回响、香洲霓裳、鹿踪迷廊、临波飞虹、荷风洞天……看名猜景,就隐约能感受到是用心在经营这心园的。
在潜入夜色中的我看来,园子还是那个园子,进入的时间段不一样,园中物景明显变形。与白天比较起来,似乎就有了拍照与绘画的区别,或者说,是工笔画与写意画的区别。工笔得一笔不苟,以真实的笔墨线条体现画者的功力,当然也体现被画者自身的真实成色,美者愈见其美,平庸则难以掩饰。写意则不同,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讲求留白,不画满,让画能无中生有,让人读出墨有尽而意无穷。夜色中的园子,比白天看到的少,能想象的却比白天多。自然而然,夜色中的自己想象也比白天要活跃很多。
在听雨轩,不但能看到光影营造斜风细雨,我还真的听到了天籁的雨滴声,仿佛故园的檐头滴雨。细细找去,原来是一个高高的树杈上,放置一个沙漏般的水囊,一个小孔慢慢渗水,水滴由小变大,悬挂不住了,“咚”地滴落在树下的水塘。光影在塘边的照壁上分分合合,激动片刻,渐渐归静。空气与水面似乎入梦,一不留神,又一水滴滑落下来。这水滴,在悠悠叩问水塘,也在叩问思乡之心!这个创意堪称神来之笔。
有了第一次的懵懵懂懂,第二次进园会细致很多。这也如同初恋约会一样,一般说来,第二次不可能比第一次的印象更深刻难忘,但总算从容了几分,告别了目不暇接,挣脱了手足无措,方能腾出心思来细细打量,并由此及彼。但我不想像朱自清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样花费细腻的笔墨来描写夜色与园林,在当今,再精妙的描述,哪里赶得上拍照和视频呢?用时下常见的语式说,就是手机拍摄的功能出来后,就再也没有风景描写笔墨什么事了。我这第二次进园,更多的就是想自己所知的有意思的游园人,和想自己游园的以往经历。
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俞曲园。我到苏州的那年,途经马医科,见一座不甚大的园林在整修,将里面多余的现代建筑予以拆除。我问旁人这是个什么园?答曰:曲园。我再问,是那个俞樾的宅第吗?对方朝我看看,说,你一个外地人,知道的还不少嘛!我知道他是轻视我非当地人,不会说吴语,就应他:你说的好像俞曲园就是苏州人似的!告诉你吧,此园园主也不是苏州人,也不会苏州话,人家是浙江德清人。他刚来苏州时,租房住,是后来随着著述的名声和教书的名声越来越大,“门秀三千士,名高四百州”,他才能在此筑园。原本想一骨碌将俞曲园的学生章太炎、吴昌硕和他著名的曾孙俞平伯都抖一抖,想想没有必要,也就闭口走人。
我想俞曲园是真的深爱自己这座半辈子奋斗得来的园子,否则,他不会将园名与自己的名号融为一体。我还想到,他也一定是到过这拙政园的。他那时还年轻,走在这园子里,想到自己同为进士出身,一句“花落春仍在”让主考官曾国藩赞叹不已,并预言“他日所至未可量也”。不料他不会做官,仅当了一任河南学政便被御史弹劾,削职归田。于是,到苏州租屋闭门著述。他的政途似乎比拙政园首任主人王献臣还要“拙”。那么,自己是否也能拼得一座小小的园子呢?其中经历的故事值得玩味。
随后想起的是著名剧作家赵叔铭,曾让我陪其游过拙政园。他游园的路上,无限感慨地说了一句:“苏州人真有钱!”过了一会儿又说:“有钱的苏州人真会生活!真会玩!”如今,他若看了又会生出怎样的感慨?可惜的是,他今春驾鹤西归了。听雨轩的雨滴,叩响塘面,让我听出的是拙政园的叹息和不舍。
拙政园成了人民公共的审美问雅地后,多少年来,都是白天充满活力,夜间漆黑一片。如今有了夜游项目,那就是于夜色中亮出了一扇有灯光的窗户。远远望去,也会心有所动。夜色中问雅,这一滴露珠,最终会滴在游人心灵的池塘上,并激起串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