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红楼梦》(3)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 不是别人, 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
圭〚94〛 者。 他本系此地人, 革职后家居, 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
之信, 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 忽遇见雨村, 故忙道喜。 二人见了礼,
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 雨村自是欢喜, 忙忙的叙了两句, 遂作别各
自回家。 冷子兴听得此言, 便忙献计, 令雨村央烦林如海, 转向都中去
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 作别回至馆中, 忙寻邸报[66]看真确了。
次日, 面谋之如海。 如海道: “天缘凑巧! 因贱荆[67]去世, 都中家
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 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 因小女未曾大
痊, 故未及行。 此刻正思, 向蒙训教之恩, 未经酬报, 遇此机会, 岂有
不尽心图报之理。 但请放心! 弟已预为筹画, 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 转
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 方可稍尽弟之鄙诚, 即有所费用之例, 弟于内兄
信中已注明白, 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雨村一面打恭, 谢不释口, 一面
又问: “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 只怕晚生草率, 不敢骤然入都干
渎[68]。 ”如海笑道: “若论舍亲, 与尊兄犹系同谱, 乃荣公之孙。 大内兄
现袭一等将军之职, 名赦, 字恩侯; 二内兄名政, 字存周, 〚95〛 现任
工部员外郎, 其为人谦恭厚道, 大有祖父遗风, 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
故弟方致书烦托。 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 即弟亦不屑为矣。 ”〚96〛
雨村听了, 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 于是又谢林如海。 如海乃
说: “已择了出月[69]初二日小女入都, 尊兄即同路而往, 岂不两便? ”雨
村唯唯听命, 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 雨村一一领
了。
那女学生黛玉, 身体方愈, 原不忍弃父而往, 无奈他外祖母致意教
去, 且兼如海说: “汝父年将半百, 再无续室之意, 且汝多病, 年又极
小, 上无亲母教养, 下无姊妹兄弟扶持, 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
正好减我顾盼之忧, 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 方洒泪拜别, 遂同奶娘
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雨村另有一只船, 带两个小童, 依附黛
玉而行。 〚97〛
有日到了都中, 进入神京, 雨村先整了衣冠, 带了小童, 拿着“宗
侄”的名帖, 至荣府门前投了。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 即忙请入相
会。 见雨村相貌魁伟, 言谈不俗, 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 礼贤下士, 拯
溺济危, 大有祖风, 况又系妹丈致意, 因此优待雨村, 更又不同, 便竭
力内中协助, 题奏之日, 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 不上两个月, 金陵应
天府缺出, 便谋补了此缺, 拜辞了贾政, 择日到任去了, 〚98〛 不在话
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99〛 , 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
李的车辆久候了。 这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 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 他
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 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 何况今至其家。
因此步步留心, 时时在意, 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 多行一步路, 生恐被
人耻笑了他去。 〚100〛 自上了轿, 进入城中, 便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
其街市之繁华, 人烟之阜盛, 自与别处不同。
又行半日, 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 三间兽头大门, 门前列坐
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正门却不开, 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
之上有一匾〚101〛 , 匾上大书“敕造[70]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
道: “这是外祖之长房了。 ”想着, 又往西行, 不多远, 照样也是三间大
门, 方是荣国府了。 却不进正门, 只进了西边角门。 那轿夫抬进去, 走
了一射之地, 将转弯时, 便歇下退出去了。 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
赶上前来。 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 复抬起轿
子。 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 众婆子上来打起
轿帘, 扶黛玉下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 进了垂花门, 两边是抄手游
廊, 当中是穿堂, 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
小小三间内厅, 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 皆是雕梁画
栋, 两边穿山游廊厢房, 掛[71]着各色鹦鹉、 画眉等鸟雀。 台矶之上,
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嬛, 一见他们来了, 便忙都笑迎上来, 说: “才
刚老太太还念呢, 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 一面听得
人回话: “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 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
银的老母迎上来, 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 方欲拜见时, 早被他外祖母一
把搂入怀中, “心肝儿肉”叫着, 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 无不掩
面涕泣, 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 黛玉方拜见了外
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也, 贾赦、 贾政之母也。 当下贾母
一一指与黛玉: “这是你大舅母, 这是你二舅母, 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
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 “请姑娘们来。 今日远客才
来, 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 便去了两个。
古代宅院结构示意图
* 穿堂: 前后或左右两个院落之间可供穿行的厅堂。
* 穿山游廊: 从山墙开门接起的游廊。
正房室内布局
不一时, 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嬛, 撮拥着三个姊妹来了。
〚102〛 第一个肌肤微丰, 合中身材, 腮凝新荔, 鼻腻鹅脂, 温柔沉默,
观之可亲。 第二个削肩细腰, 长挑身材, 鸭蛋脸面, 俊眼修眉, 顾盼神
飞, 文彩精华, 见之忘俗。 第三个身量未足, 形容尚小。 其钗环裙袄,
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 互相厮认过, 大家归
座。 丫嬛们斟上茶来。 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 如何请医服药, 如
何送死发丧。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 因说: “我这些儿女, 所疼者惟有
你母, 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 连面也不能一见, 今见了你, 我怎不伤
心! ”说着, 搂了黛玉在怀, 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 方略略
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103〛 , 其举止言谈不俗, 身体面庞虽怯弱不
胜, 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便知他有不足之症[72], 因问: “常服何
药, 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笑道: “我自来是如此, 从会吃饮食时便吃
药, 到今未断, 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 皆不见效。 那一年我才三岁
时, 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 说要化我去出家, 我父母固是不从。 他
又说: '既舍不得他, 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 若要好时, 除非从
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104〛 , 除父母之外, 凡有外姓亲友之人, 一概不
见, 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疯疯癫癫, 说了这些不经之谈〚105〛 , 也没人
理他〚106〛 。 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 “这正好, 我这里正配
丸药呢。 〚107〛 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
一语未了, 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 “我来迟了, 不曾迎接远
客! ”黛玉纳罕道: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 恭肃严整如此, 这来者系
谁, 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 只见一群媳妇丫嬛围拥着一个人从后
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 彩绣辉煌, 恍若神妃仙子: 头上
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 绾[73]着朝阳五凤掛珠钗, 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
珞圈, 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 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
洋缎窄褙袄, 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
凤三角眼, 两弯柳叶吊梢眉, 身量苗条, 体格风骚, 粉面含春威不露,
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道: “你不认得他, 他是
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 南省俗谓作'辣子’, 你只叫他'凤辣
子’就是。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 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 “这是琏
嫂子。 ”黛玉虽不识, 亦曾听见母亲说过, 大舅贾赦之子贾琏, 娶的就
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 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 学名叫王熙凤〚108〛 。
黛玉忙陪笑见礼, 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 上下细细的打量了一回, 便仍送至贾母身边
坐下, 因笑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 我今儿才算见了! 况且这
通身的气派, 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 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怨不得老
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 怎么姑妈偏就
去世了! ”说着, 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 “我才好了, 你到来招我。 你
妹妹远路才来, 身子又弱, 也才劝住了, 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
了, 忙转悲为喜道: “正是呢! 我一见了妹妹, 一心都在他身上了, 又
是欢喜又是伤心, 竟忘记了老祖宗。 该打, 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
问: “妹妹几岁了? 可也上过学? 现吃什么药? 在这里不要想家, 想要
什么吃的、 什么顽的, 只管告诉我, 丫头、 老婆们不好了, 也只管告诉
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 “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 带了几个人
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 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 已摆了茶果上
来, 熙凤亲为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他: “月钱放完了不曾? ”熙凤
道: “月钱也放完了。 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 找了这半日, 也并
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 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 “有没有,
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 “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 等
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 可别忘了。 ”熙凤道: “到是我先料着了, 知道
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 我已预备下了, 〚109〛 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
来。 ”王夫人一笑, 点头不语。 〚110〛 当下茶果已撤, 贾母命两个老嬷嬷
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 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 笑回道: “我带了
外甥女过去, 到也便宜[74]。 ”贾母笑道: “正是呢, 你也去罢, 不必过来
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 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 大家送至
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 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䌷[75]车来。 邢夫人携
了黛玉坐上, 众婆子们放下车帘, 方命小厮们抬起, 拉至宽处, 方驾上
驯骡, 亦出了西角门, 往东过了荣府正门, 便入一黑油大门中, 至仪门
前方下来。 众小厮退出, 方打起车帘, 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 进入院
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 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 进入三层仪
门, 果见正房厢庑游廊, 悉皆小巧别致, 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 且院
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 〚111〛 一时进入正室, 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
妾丫嬛迎着,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 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
〚112〛
一时人来回说: “老爷说了: '连日身上不好, 见了姑娘彼此到伤
心, 暂且不忍相见。 劝姑娘不要伤心、 想家, 跟着老太太和舅母, 是同
家里一样。 姊妹们虽拙, 大家一处伴着, 亦可以解些烦闷。 或有委屈之
处, 只管说得, 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来, 一一听了。 再坐一
刻, 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 黛玉笑回道: “舅母爱恤赐饭,
原不应辞, 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 恐领赐去不恭[76], 异日再领,
未为不可。 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 笑道: “这到是了。 ”遂命两三
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 于是黛玉告辞。 邢夫人送至仪门前,
又嘱咐了众人几句, 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 下了车。 众嬷嬷引着, 便往东转弯, 穿过一个
东西的穿堂, 向南大厅之后, 仪门内大院落。 上面五间大正房, 两边厢
房、 鹿顶[77]耳房钻山, 四通八达, 轩昂壮丽, 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
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 一条大甬路[78]直接出大门的。 进入堂屋中, 抬
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 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 是“荣
禧堂”, 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 又有“万几宸翰之
宝”[79]。 大紫檀雕螭[80]案上, 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 悬着待漏随朝
墨龙大画, 一边是金蜼彝〚113〛 , 一边是玻璃 〚114〛 。 地下两溜十六
张楠木交椅。 又有一副对联, 乃是乌木联牌, 镶着錾[81]银的字迹, 道
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82]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 道是: “同乡世教弟[83]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金蜼彝
交椅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 亦不在这正室, 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
耳房内。 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
[84]
, 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 石青金钱蟒引枕, 秋香色金钱蟒大条
褥。 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 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 右边几上
汝窑美人觚[85]内插着时鲜花卉, 并茗碗唾壶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张
椅上, 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 底下四副脚踏。 椅子两边, 也有一对高
几, 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
坐, 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 黛玉度其位次, 便不上炕, 只向东边
椅子上坐了。 本房内的丫嬛忙捧上茶来。 黛玉一面吃茶, 一面打量那些
丫嬛们, 妆饰衣裙、 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 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嬛走来, 笑说
道: “太太说, 请姑娘到那边坐罢。 ”〚115〛 老嬷嬷听了, 于是又引黛玉
出来, 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 桌上磊[86]着
书籍、 茶具, 〚116〛 靠东壁, 面西设着半旧青缎靠背引枕。 王夫人却坐
在西边下首, 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 见黛玉来了, 便往东让。 黛玉
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 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 也搭着半旧的弹墨
椅袱, 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 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靠背引枕
王夫人因说: “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 再见罢。 〚117〛 只是有一句话
嘱咐你: 你三个姊妹到都极好, 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 或是偶一顽
笑, 都有尽让的。 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 我有一个孽根祸胎〚118〛 ,
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 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 尚未回来, 晚间你看见
便知。 你只以后不用睬他, 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
黛玉亦常听见母亲说过, 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 乃衔玉而诞, 顽劣
异常, 极恶读书〚119〛 , 最喜在内帏厮混, 外祖母又极溺爱, 无人敢
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 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 〚120〛 因陪笑道: “舅母
说的, 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 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 这位哥哥
比我大一岁, 小名就唤宝玉, 虽极憨顽, 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 况我来
了, 自然和姊妹同处, 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 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
夫人笑道: “你不知原故。 他与别人不同, 自幼因老太太疼爱, 原系同
姊妹一处娇养惯了的。 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 他到还安静些, 纵然他没
趣, 不过出了二门, 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三个小幺儿出气, 咕唧一会子就
完了。 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心里一乐, 便生出多少事
来。 所以嘱咐你别睬他。 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 一时有天无日, 一时又
疯疯傻傻, 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121〛 只见一个丫嬛来
回: “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了黛玉, 从后房门由后廊往
西, 出了角门, 是一条南北宽夹道。 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 北边
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 后有一半大门, 小小一所房宇。 王夫人笑指向黛
玉道: “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 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 少什么东西,
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87]的小厮, 都垂手
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 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 进
入后房门, 已有多人在此伺候, 见王夫人来了, 方安设桌椅。 〚122〛 贾
珠之妻李氏捧饭, 熙凤安箸[88], 王夫人进羹。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 两
傍四张空椅, 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 黛玉十分推让。
贾母笑道: “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 你是客, 原应如此坐
的。 ”黛玉方告了座, 坐了。 贾母命王夫人坐了。 迎春姊妹三个告了
座, 方上来。 迎春便坐右手第一, 探春左第二, 惜春右第二。 傍边丫嬛
执着拂尘、 漱盂、 巾帕。 李、 凤二人立于案傍布让[89]。 外间伺候之媳
妇丫嬛虽多, 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 各有丫嬛用小茶盘捧上茶
来。 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 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 过一时再吃
茶, 方不伤脾胃。 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 不得不随
的, 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 因而接了茶。 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 黛玉也
照样漱了口。 然后盥手毕, 又捧上茶来, 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 “你
们去罢, 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听了, 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
方引李、 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 黛玉道: “只刚念了《四书》 。 ”黛玉又问姊
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 “读的是什么书, 不过是认得两个字, 不是睁眼
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 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 丫嬛进来笑道: “宝玉
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 这个宝玉, 不知是怎生个惫 人物、 懵懂
顽童! 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正想着, 忽见丫嬛话未报完, 已进来
了一个年轻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 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
额, 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 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90]
, 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 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
之月, 色如春晓之花。 鬓若刀裁, 眉如墨画, 眼似桃瓣, 睛若秋波。 虽
怒时而若笑, 即嗔视而有情。 项上金螭璎珞, 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
块美玉。 黛玉一见, 便吃一大惊, 心下想道: “好生奇怪, 到像在那里
见过的一般, 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 贾母便
命: “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 再看, 已换了冠带: 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 都结成了小
辫, 红丝结束, 共攒至顶中胎发, 总编一根大辫, 黑亮如漆, 从顶至
梢, 一串四颗大珠, 用金八宝坠角, 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 仍旧戴
着项圈、 宝玉、 寄名锁[91]、 护身符等物, 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
锦边弹墨袜, 厚底大红鞋。 越显得面如敷粉, 唇似施脂, 转盼多情, 语
言常笑。 天然一段风骚, 全在眉梢, 平生万种情思, 悉堆眼角。 看其外
貌最是极好, 却难知其底细。 后人有《西江月》 二词, 批这宝玉极恰,
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 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 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 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 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 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 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 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 莫效此儿形状。 〚123〛
贾母因笑道: “外客未见, 就脱了衣裳, 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
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 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 忙来作揖。 厮见毕归座,
细看形容, 与众各别:
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92], 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93]之愁, 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 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 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 病如西子胜三分。 〚124〛
宝玉看罢, 因笑〚125〛 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 “可又是
胡说, 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 “虽然未曾见过他, 然我看着面
善, 心里就算是旧相识, 今日只作远别重逢, 未为不可。 ”贾母笑
道: “更好, 更好! 若如此, 更相和睦了。 ”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 又细细打量一番, 因问: “妹妹可曾读
书? ”〚126〛 黛玉道: “不曾读书, 只上了一年学, 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
玉又道: “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字。 宝玉又问表字, 黛
玉道: “无字。 ”宝玉笑道: “我送妹妹一妙字, 莫若'颦颦’二字极
好。 ”探春便问何出。 宝玉道: “《古今人物通考》 上说: '西方有石名
黛, 可代画眉之墨。 ’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127〛 , 用取这两个字, 岂不
两妙! ”探春笑道: “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 “除《四书》 外,
杜撰的太多, 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128〛
又问黛玉: “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 黛玉便忖度着: “因
他有玉, 故问我也有无。 ”因答道: “我没有那个。 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
物, 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 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 摘下那玉, 就
狠命摔去, 骂道: “什么罕物, 连人之高低不择, 还说通灵不通灵呢!
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
玉道: “孽障! 你生气, 要打骂人容易, 何苦摔那个命根子! ”宝玉满面
泪痕, 泣道: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 单我有, 我就没趣, 如今来了这
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 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
道: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 因你姑妈去世时, 舍不得你妹妹, 无法
可处, 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 一则全殉葬之礼, 尽你妹妹之孝心, 二则
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 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 不便自己夸
张之意。 你如今怎比得他? 还不好生慎重戴上, 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
着, 便向丫嬛手中接来, 亲与他戴上。 宝玉听如此说, 想一想, 竟大有
情理, 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 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便说: “今将宝玉挪出来, 同
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 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㡡[94]里。 等过了残冬,
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 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道: “好祖宗, 我就在
碧纱㡡外的床上狠妥当, 何必又出来, 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
了一想说: “也罢了。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 馀者在外间上
夜[95]听唤。 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 并几件锦被缎褥
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 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 一个是十岁的丫
头, 亦是自幼随身的, 名唤雪雁。 贾母见雪雁甚小, 一团孩气, 王嬷嬷
又极老, 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 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 名唤
鹦哥者, 与了黛玉。 外亦如迎春等例, 每人除自幼乳母外, 另有四个教
引嬷嬷, 除贴身掌管钗钏[96]、 盥沐两个丫嬛外, 另有五六个洒扫房
屋、 来往使役的小丫头。 当下, 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㡡内。 宝
玉之乳母李嬷嬷, 并大丫嬛名唤袭人者, 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 本名珍珠。 贾母因溺爱宝玉, 生恐宝玉
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 素喜袭人心地纯良, 克尽职任, 遂与了宝玉。 宝
玉因知他本姓花, 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 遂回明贾母,
即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 伏侍贾母时, 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
母, 今与宝玉, 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 只因宝玉性情乖僻, 每每规谏
宝玉不听, 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 宝玉、 李嬷嬷已睡了, 他见里面黛玉
和鹦哥犹未安歇, 他自卸毕妆, 悄悄进来, 笑问: “姑娘怎还不安
歇? ”黛玉忙笑让: “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 鹦哥笑道: “林姑
娘正在这里伤心, 〚129〛 自己淌眼抹泪的说: '今儿才来了, 就惹出你家
哥儿的狂病来, 倘或摔坏那玉, 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 我好
容易劝好了。 ”袭人道: “姑娘快休如此, 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
儿还有呢! 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 只怕你伤感不了呢, 快别多
心! ”〚130〛 黛玉道: “姐姐们说的, 我记着就是了。 究竟不知那玉是怎
么个来历? 上头还有字迹? ”袭人道: “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 听得说落
草[97]时从他口里掏出, 上头有现成的穿眼, 让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
忙止道: “罢了, 此刻夜深, 明日再看不迟。 ”大家又叙了一回, 方才安
歇。
次日起来, 省过贾母, 因往王夫人处来, 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
拆金陵来的书信看, 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 黛玉
虽不知原委, 探春等却都晓得, 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
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 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 如今母舅王子腾
得了信息, 故遣人来告诉这边, 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94〛 盖言如鬼如蜮也, 亦非正人正言。
〚95〛 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 与子兴口中作证。
〚96〛 写如海实亦写政老。 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
〚97〛 老师依附门生, 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98〛 因宝钗故及之, 一语过至下回。
〚99〛 这方是正文起头处。 此后笔墨, 与前两回不同。
〚100〛 写黛玉自幼之心机。
〚101〛 以下写荣国府第, 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 非黛玉之眼, 也不得如此细密周
详。
〚102〛 从黛玉眼中写三人。
〚103〛 从众人目中写黛玉。
〚104〛 作者既以黛玉为绛珠化生, 是要哭的了, 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许哭, 妙。
〚105〛 是作书者自注。
〚106〛 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 却明写癞僧一点。 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 反用暗笔,
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 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 故写极力一提, 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
耳。
〚107〛 为后菖、 菱伏脉。
〚108〛 奇想奇文。 以女子曰“学名”固奇, 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到不识字, 不曰学名者反若
假。
〚109〛 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 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 若信彼果拿出预备, 不
独被阿凤瞒过, 亦且被石头瞒过了。
〚110〛 狠漏凤姐是个当家人。
〚111〛 为大观园伏脉。 试思荣府园今在西, 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 何不畏难之若此?
〚112〛 这一句却是写贾赦, 妙在全是指东击西、 打草惊蛇之笔。 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
人看, 先生便呆了。
〚113〛 蜼, 音垒。 周器也。
〚114〛 , 音海。 盛酒之大器也。
〚115〛 唤去见, 方是舅母, 方是大家风范。
〚116〛 伤心笔, 堕泪笔。
〚117〛 赦老不见, 又写政老。 政老又不能见, 是重不见重, 犯不见犯。 作者惯用此等章
法。
〚118〛 四字是血泪盈面, 不得已, 无奈何而下。 四字是作者痛哭。
〚119〛 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
〚120〛 这是一段反衬章法。 与黛玉用心“猜度蠢物”等句对看去, 方不失作者本旨。
〚121〛 未写黛玉眼中之宝玉, 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 幻妙之至! 自冷子兴口
中之后, 余已极思欲一见, 及今尚未得见, 狡猾之至!
〚122〛 不是待王夫人用膳, 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
〚123〛 末二语最要紧。 只是纨袴膏粱, 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 可知能效一二者, 亦必不
是蠢然纨袴矣。
〚124〛 不写衣裙妆饰, 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 故不曾看见。 黛玉之举止容貌, 亦是宝
玉眼中看、 心中评。 若不是宝玉, 断不能知黛玉终是何等品貌。
〚125〛 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 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 一存于中, 一发乎外, 可见文
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 方才用字。
〚126〛 自己不读书, 却问别人, 妙!
〚127〛 黛玉泪因宝玉, 而宝玉赠曰“颦颦”, 初见时已订盟矣。
〚128〛 如此等语, 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 只瞒不过批书者。
〚129〛 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 今却反如此写黛玉, 几被作者瞒过。 这是第一次算还, 不
知下剩还该多少?
〚130〛 应知此非伤感, 来还甘露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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